三月三十一日
旅馆老妈妈说,就像告别自己的亲儿子。我也像个少年,怀着一副离家进京的心情。我必须向朝夕照顾我的人们一一告别,若无其事地离开他们一年以上。月明的深夜,我一个人泡着温泉,倾听溪谷的水音,一个劲儿泪流不止。我想起前些时候溪谷里有河蛙鸣叫,想起去年的春天。
上午十点,乘上开往修善寺的汽车。足立务君从旅馆前上来,说要跟车送到三岛。市山的停车场里有浅田老人的身影。高兴。一块儿同行到大仁。他是我的围棋对手之一,也是前天夜里,出席欢送我的围棋饯行会的成员之一。他七十岁了,飘飘欲仙,乐而不怨。真是一尘不染的老人啊!要是五月里参拜善光寺,我约好陪他一道去。
我在大仁车站告别浅田老人,在三岛车站告别足立君。
在大矶车站,我发现,跟在一位长相酷似仙石铁道大臣的老人身后走进候车室的女子,不就是她吗?我写进《南方之火》和《篝火》等篇章的女人。她从旁走过时,我仔细看了看。脖颈白嫩,手腕白嫩。以往,她抬手撩一撩头发时,红色的袖口露出铁黑色的胳膊,当时的悲伤还没有忘。祝福她到了二十岁肤色会好起来,也没有忘。神祇可怜我的祈祷,如今她变白了。她身后跟着一位青年绅士,穿着颇为入时的漂亮西装,风貌温雅。他大约三十刚过吧。她也是一身胭脂红的外套,内里衬着各色各样的装饰。她已朝着既贤惠又富有教养的良家女子的爱好过渡。两人身边氤氲着优渥生活的温馨。她似乎注意到了我,坐在候车室最后面的席位上。我屡屡回头张望,只能看到女人的前额。
打藤泽车站起,一同上车的有片冈铁兵和池谷信三郎两君。这又是奇遇。铁兵同我一样,都是去出席《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的途中。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空位子,我也弃席而立,站着同他聊天儿。这样,我可以看到她胸脯以上的部位了。她闭着眼睛,涨红了脸,一副痛苦的样子。何以使她如此痛苦呢?我因而感到很悲哀。我既无恨亦无怨,单单为了想看看她的脸。阔别五年后的邂逅,真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见面,只是想看看罢了。你就不能露出一副美丽幸福的面孔,满怀明朗的心情,让我瞧一眼吗?她为何要显露如此苦恼的颜色呢?我为她盘绕于心中的感情的习俗而备感悲戚。
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能明白她待在一位好人身边,过着舒心的日子。这是多么可喜啊!好比将一枚璞玉交给磨玉师傅,打磨好了再交还给我。我的幻想很单纯。
铁兵、池谷二君,对这类事一向不感兴趣。实在有趣。
在新桥车站告别池谷,便和铁兵乘出租车赴四谷三河屋。第三次《文艺时代》作品评选会。一次少有的盛会。参加者有稻垣足穗、石滨金作、加宫贵一、中河与一、酒井真人、佐佐木茂索、岸田国士、南幸夫、菅忠雄、铃木彦次郎、福冈益雄,以及伊藤永之介诸君。足穗君是初次见面。菊池宽氏也特别出席了。我对四月的来稿几乎未曾读过,前天夜里没睡好觉,再加上长途旅途的疲劳,头疼,鼻子少量流血。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只是针对岸田、石滨的发言,为久野丰彦氏做了些辩白。
评选会之后,我同稻垣、石滨、加宫、福冈和伊藤诸君,一起去三河屋餐厅喝咖啡。接着又和石滨、加宫步行到四谷盐町打台球,一直玩到将近十二点。谁也没有进一球,真是丢丑。
我同石滨一起乘出租车找旅馆。敲开麹町纪尾井町的旅馆大门。这是对于温泉场一家不漏地搜寻的结果。很久没有泡在滚烫的温泉里了。但有点儿无济于事。石滨稍胖,我一年待在山间温泉,吃鱼肝油,身子不肥胖。好像有什么饿鬼附在身上。石滨喝啤酒,我只吃烤紫菜。闲聊到三点。石滨钻进被窝,鼾声骤起,听起来有些刺耳,但想到众多朋友相继离别,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他为了我,特意陪我到旅馆住上一宿,真是一位好知己啊。
四月一日
被石滨的声音吵醒。他已吃过早饭,正在换西装。
“昨夜一直没合眼,昨夜一直没合眼。”他一个劲儿嘀咕。他在撒谎。文化学院的升学考试八点开始,他要去监考。我躺在被窝里和他告别,接着再睡。十点过后起床。
旅馆的朝阳映射着房间内部,室内的摆设很简陋。照顾进餐的女侍净说旅馆的坏话。房客太少,领班带着一位女侍,二人一同逃跑了,目前只有两三个人,她最近也想逃走,云云。这种事儿,她竟然能毫不在意地说出口,真是有趣。她还说起,馆内住着朝鲜人;邻人大户人家里被赶走的养子,因杀害妻子而变得有名了。
饭后,为在汤岛受到的照顾,写了五六封感谢信,随后离开了旅馆。到达白木屋店,购买了枕头和睡衣,到竹叶分店吃了午饭,乘出租车去新桥车站,领取临时寄存的篮子和包裹。再转回东京站,领取塞满旧杂志的汽水箱子。行李沉重,司机哭丧着面孔。遥遥驶往麻布。途中,陌生的土丘一旁,矗立起古城牢狱般土黄色的洋楼。一看,飘扬着“JOAK”字样的旗子。司机擦着汗水,为我寻找位于宫村町我所租赁的房子。
同房东夫妇打招呼致意。房东是俳句诗人。我租借的房子是“四叠半”,二月里租出后,没来看房,一直闲置至今。房东担心房子的情况以及共同居住的人。其实,不管在哪里,也不管和谁住在一起,都没关系。我对住宿和同居人没有好恶之别,即使幽灵或地域,我也能泰然处之。这就是我平常的觉悟。可以随时离去,随时告别,这就是我唯一的条件。天涯孤客,心怀自由。抑或此乃不欲有家室妻子之所以也。
立即进大众浴池。行李未收拾妥当,即行离去。走在银座街头,发现有“东踊(40)红提灯”演出。今日是春的初日,忽然想观看舞蹈,遂拐入后街。奇怪的是,新桥演舞场不见了,到处寻觅不着。急忙朝一座黄色洋楼奔去,原来是第一百十五银行,遂哑然。真是个乡巴佬啊!渐渐找到了,立即入场,舞台上五彩缤纷,正在表演元禄赏花舞。我被领进入口最前边的正面,我的前面和两侧都无别的观众,仿佛同舞台上的艺妓对坐,羞愧而茫然。猛然回望背后,尽是意气风发之众。歌、舞、三味线(41)交混难分。总之,心情骀**,随之茫茫若在梦境,物色舞台上的艺妓。接着跳《青海波》(42)舞。演员当数照子和鯱丸,两人中不知是谁,掌心和手指殊美。慑于其玉指纤腕,我虽甚疲惫,亦不觉珠泪涟涟。休息。接着是《天下祭艳姿新桥》,两场。由此看到一百个新桥艺妓,但貌美者只限两三人。《天下祭艳姿新桥》中,一位跳手古舞(43)的年轻女子自以为颇佳。但因装扮,手里未提写有姓名的灯笼,故不知为阿谁也。纵使于日记中写下情书,亦无计可施。
走出演舞场,已是掌灯时分。再去“竹叶”吃鳗鱼。打算只靠吃鳗鱼恢复体力。在银座见到今东光夫妇和吉村二郎他们三个,随即高兴地大叫一声,拍一拍东光的肩膀。一年多没见了。合上烫金书本,说了一会话儿。乘“圆太郎马车(44)”回浅草藏前之家,同老板下围棋,直到天明五时。
钻进被窝后,因疲劳反而睡不着觉。听到黎明电车的轰鸣,归心似箭,巴望早些回到伊豆山汤之中。尽管昨日到今日,仅仅一天之隔。
四月二日
一大早被孩子的声音吵醒,上午也不打算浅睡了。入浴。去文艺春秋社。途中于大冢打电报给叶山的横光利一,告诉明日往访。菊池氏正在写小说,他让《妇女界》的使者等一等,要是赶不及就立即辞退。他和我相约,等六月渔猎禁令解除之后,一道去汤岛钓小香鱼。
去金星堂。偶然同石滨相遇。随之同饭田丰二君三人打台球,直到傍晚。饭田君走后,同伊藤永之介君三人,于“今文”吃晚餐。去银座。于“不二屋”饮茶时,女史进来。这又是奇遇。她说朋友将离目白归故乡,惜别前陪他逛逛银座。出“不二屋”,即又遇见东光令弟文武君夫妇,以及池田虎雄君三人。此亦堪称奇遇。池田君是向陵(45)宿舍时代和我同住两年的室友。如今居京都。我被介绍给文武君的妻君,站在街上初次对话。东光的父母及令弟日出海君,我在汤岛会见过。告别三人去新桥,看到前方一人甩着两手飘飘然走来,原来是片冈铁兵,据说刚从“演艺电影”的影评漫谈会上回来。随之又到一家味道上好的咖啡馆小憩。
将近十二点回来,接横光电报。他想同我商谈电影的事,要我务必去一趟。我俩的电报走交叉了。他是从汤岛的旅馆打来的。还说,捕香鱼的季节务必见面,香鱼也一定会等着我们的,云云。
昏昏然钻进租来的被褥,上京以来第一次睡个好觉。
四月三日
十时醒来,风雨激**。同石滨相约乘十一点的火车前往叶山。但因这场雨而推迟了,继续安心睡觉。十二时醒来,风稍弱,而雨照旧。抬头望天,很想去见横光,遂决意出发。借伞出行,在麻布十号街买木屐一双。
来到住在叶山森户海岸的横光家,衣笠贞之助正在那里。他说他想制作一部非营利性的纯艺术的电影,邀请我们加盟。横光患感冒不能去东京,于是衣笠氏在叶山住两三天等待我们。他说也有必要见见铁兵和岸田国士君。我们三个决定立即返回东京,给铁兵打加急电报。我们草草问候一下横光卧病的妻君,随即离开了横光家。
赶到神乐坂下宿,已经一个月去向不明。我们大失所望。从田园屋打电话问高田保氏,他也不知道。衣笠氏跑到菅忠雄家打听,对方回答也许在池谷信三郎的下宿了。他抖擞精神,坐出租车赶往神田西红梅町,池谷君不在,也未发现铁兵来过的迹象。实在走投无路了。
无奈之余,到“帕里斯”咖啡馆吃晚饭。已经没有回叶山的火车了。我们三个决定三人同宿,好好研究一下侦探术,明日务必抓捕铁兵。于是,乘深夜出租车前往“芳千阁”旅馆。只开一个房间。一张双人床,另加一张床。女侍认错人了,冲着衣笠氏直喊“川端先生,川端先生”。横光和衣笠氏下围棋,衣笠氏两次取胜。我给衣笠氏各让六格和八格,两次皆取胜。
横光和我同床。虽说双人床,睡两个男人也嫌窄。他把被子大部分裹在自己身上,只顾自己呼呼大睡,一股股鼻息直朝我脸上吹来。我冻得睡不着。
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五月
温泉女景色
东京会馆的婚礼上,吃过冷食后,客人们都回到休息室,犹如乘坐在举办完下水仪式的花枝招展的轮船上,飘摇于醺醺欲醉的氛围之中。这时候,退回更衣室的新娘洗涤头发。美容师将头发电烫后吹干,重新结成发辫,接着是新婚旅行。他(46)轻轻拍了拍新郎的肩膀,自己的脸先红了。
“你还是想去伊豆温泉,对吗?”
“是的,从热海经伊东,然后去山间温泉。”
“那样的话,不是过得太平常了吗?寻个更清凉的地方嘛。”
他一时嗫嚅了。适合新婚夫妇旅行的清凉之处在哪里?莫非他想对新娘新郎说,就到龙宫或月宫去,变成个水晶人吗?
“乘欧洲航线的轮船到下关,或者去信州的山里过露营生活——这样的蜜月之旅,不是更能留下新鲜印象吗?”
新郎只是笑。比起新媳妇,还有什么能够给他留下更新鲜的印象呢?——所以,他或许要这么说:
“这一夜**裸留给我新鲜印象的,不就是清净的新娘吗?”
开往热海的末班火车是七点,这对新婚夫妇从国府津乘汽车沿十七英里长的海岸线行驶。车子从蝙蝠翅膀般展开的黑色森林的出口,突然来个急转弯,仿佛即将跳入月明之海的当儿,新娘紧挨着丈夫。
“其实也未必不会跳入大海。据说司机每到黄昏或月夜容易产生幻觉,尤其是载有漂亮女客的时候车祸最多。”
“啊。”丈夫初次挽起新娘子,他感觉到媳妇的肩膀在颤抖。遥远的海岸线,渔火点点,月影迷离。
〇
住在深山温泉里的恋人们,是最寂寞不过的了。再也没有比温泉之恋更痛苦的了。女人才十四五岁,勒着黄色的兵儿带(47)。住宿登记簿上写着“妹妹”。一去铺床,男人便说:
“铺一张床就行了。”
女侍到有客人的房间里转悠了一遍。那少女胆小得像巢中小鸟,不肯离开房间一步。他夜间两点过后去洗澡,只见那对恋人躲开人眼偷偷沐浴。少女从汤槽边缘扬起身子倒下,两肘支地,伸展的两腿一开一合,不断踢踏着热水。一看到闯入者,立即折起身子,用两腕抱紧**。她始终俯伏着身子,坐在汤槽边缘上,不肯扬起脸来,直到他离开浴场。他一不在,少女就立即发出稚气的声音喊道:
“我给您搓背。”
他有些气闷,走到河滩上。少女的肩膀、**,还有——仅仅十天里,她那细弱的身子变健康了,像一棵小树般茁壮生长。或许是因为青春期的烦恼膨胀的缘故吧?——一想起这个可怕的变化,他很想告诉她,那就不要跟新郎一起到温泉去。
从河滩望去,只有少女的房间,一到八点就挂起雪白的蚊帐。每天晚上,浴客们手持团扇集中于河滩的凉亭里,但唯独不见他们俩的姿影。姑娘们拿来好多西洋点心,包着漂亮的色纸,像一个个玩具。还拿来各种各样的烟花。
“这是你们感情的标本吗?”难免会有人说出这种话来。
姑娘们对着飞越溪谷的流萤发射焰火炮弹。
“也让我开一炮吧。”心情轻松的画家,瞅着楼上的窗户打出一发后,不知为何,火球飞入那对恋人的房间。白蚊帐是否烧着了呢?河滩上的人们呼喊着胡乱拥入少女的房间。少女吊起惺忪的睡眼,一边展开裙裾,一边围绕燃烧的白蚊帐无目的地奔跑。
一日早晨,这对恋人的踪影从旅馆里消失了。
当时,买火花来的一位少女,如今已经去蜜月旅行了。当时,这位堂妹比起那位被烧着蚊帐的少女年龄大一岁,不也是清纯的**吗?她也和那些来温泉的众姑娘一样,当初每次都来窥探浴池。
“还是不行,里边有男人。”
她们白白折返回去,过了四五天,不再害怕混浴了,而他却想将她从男人们的眼皮底下掩藏起来。
如今,她旅行的第一夜是热海山腹上的万平旅馆。馆内每个房间都有浴池引进温泉水来。
其中,不知到了哪一天,她也会招呼新婚丈夫:
“不进来吗?泉水很好呀。”
在这之前,他想先叫她到月宫化作一块水晶化石。
〇
温泉不管在哪里,都连带着海洋、山川。村里的孩子到水流湍急的溪谷里游泳、打水仗,玩累了都蹲踞到对岸的岩石间休息。
“为何都到岩石里去呢?”
“那里有热水。到了冬天,候鸟经常飞临那里。我们想捕鸟,到那儿一看,发现有热水涌出来。那是‘小鸟之汤’啊。”这就是孩子们的回答。
在汤瀑涤发的她——于激流中雕凿了一块象形的岩石,这就是从竹筒里流下热水的汤瀑。因为要到溪谷里游泳,她从东京带来了人家送她的泳装。她穿着泳装洗涤头发,随手用细绳儿扎起来,渡过激流走向“小鸟之汤”。眼前青草丛生,冬天,山坡便成为美丽的滑雪场。穿过那片青草和杂木林,顶头碰到一位背着帆布包的青年。
“请问。”
“啊?”她吃了一惊,对自己异样的表现感到有些难为情,再也掩饰不住泳装下胸脯的急剧的起伏。
“到温泉旅馆怎么走?我翻山而来,想抄近道,结果迷路了。”
“这条河对岸就是。你是渡河还是绕道?”
“你呢?”
“我?——我这打扮,怎好在路上走呢?”
“那我也渡河吧。”
她的两腿承受着河水巨大的冲击力,随即抓住青年的手杖。
“你是来采集高山植物的吗?”
“不,我只是在山间到处乱跑来着。”
“可我闻到了你身上高山植物的香气,还有高山泥土和岩石的气息。”
“这么说来,你身上也有温泉的香气呢。一周以来,我净是在岩峰上爬来爬去,身子疲惫不堪,一心想着温泉的气息,就像怀念母亲身上的气息。”
高山植物和岩石的气息——单凭这一点,她和这位登山青年摇晃于同一驾马车之中,走下这座有着温泉的高原。
“扯掉布幔吧。”她大大敞开马车车窗,面对群山的雄姿。青年吹着响亮的口哨——人说幸福就在山对面——必定又是这首歌。她微笑了。
“我几乎总唱这首歌。”
〇
没有比待在温泉旅馆听女人侃自家身世更愚蠢的了。大凡在商贾之家做工的女孩子,总有一两件家庭或恋爱方面的悲剧。然而,住下一个多月,都没有开一句玩笑,但那也不见得,就听不到这样一句尖锐的讽刺:“女人就是专为铺床叠被的呀。”
总之,还怕她们会一样的“老练”,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罪恶,是自己家中少女们难以想象的事。女人离家出外做活儿,其实只能是对于“老练”做一场艰苦的战斗。
曾经有个号称在东京医专读书的女子,来到山间温泉,颇为骄傲地吹嘘说,自己一生有一千个恋人。她简直就像车站的检票机,但凡来温泉的男人,都要一个不剩地挨她一剪子才肯放过。
“那位千人恋者正在河滩上呢,快去看吧。”旅馆女佣慌慌张张跑到公共浴池来告诉大家。村里的青年登上后山,对着河滩上幽会的女子,下雨般地投去石子儿。女子逃跑时,腿脚夹进岩石缝里,骨折了。尽管如此,那女佣也丝毫不可怜可怜她。
这小姑娘十一岁时死了妈妈,刚生下来的孩子,只得靠自己一手抚养成人。她搜集旅馆的香烟头送给父亲,在家中细心照料卧病的父亲。他每逢早晨四点左右下浴池,就看见她从热水里**出上半个身子在睡眠。
“这小商人又跑到这里来了。看来,他在这里要待上一个早晨吧?”他用两根手指撑开眼皮望着,脸上露出欢快的微笑。
这位小商人每月末,都要到各个村子去转圈子索要货款。他一喝醉酒就往女佣宿舍里闯,十多年来都是如此。女佣们想尽各种办法,保护自己的床铺,比如在被窝里放置玩偶、藏入荆棘、冬天投进冰袋,等等。她们将走廊的大门上了锁,小商人就从后窗爬进去。即便屋里住着老板娘,他毫不知情地钻进去,翌日早晨,就那么搔着脑袋不了了之。他每个月闯进来,就像玩游戏一般。不知不觉,女人们都麻痹了神经。碰到她们的头脑尚未迟钝,就只好在浴场里睡上一觉。
然而,如此守卫自己身子的小姑娘,就像夏天的候鸟——说起候鸟,倒满有诗情,她看到夏季里温泉旅馆很忙,就被不知打哪里溜来的野狗般的年轻男子攫走,逃离了温泉旅馆。秋天,她不知打哪里给他写信说:
“呵,多么令人怀念的山里温泉啊!我可悲的漂泊之旅程,昨日东,今日西……”
这无疑是她待在温泉旅馆时,在故事杂志上熟读了的美文。来山间后听传闻,她被男人拐来拐去,最后卖身了。这可完全是传闻。
有着一千个恋人的女子是娼妓。而且,向她投石子儿的小姑娘也是娼妓。她们仅有的差别就是,一个生来不后悔的女子和一个边后悔边活着的女子。但是,这位小姑娘和“不下水”的艰苦战斗,现在想想,会有什么作用呢?
不同于都市温泉有男汤和女汤之分,这里代之而来的是有着脂粉香气,宛若走廊下扔下一件和服长汗衫。还有,一到旅馆就会觉得被逼着缴小费。然而,那种有着现代娱乐场等清新设备的温泉街哪儿去找?净是些位于城郊的鸳鸯旅馆。漂泊中的江湖艺人的巡回演出年年减少,古典的情趣渐渐澌灭。
大弓、射箭、打台球、下围棋,东京儿童公园等游园地、温泉豆、温泉煎饼、温泉染织等名产——全是这些东西。仅有保持现代名称的温泉浴池等处,同往昔的千人澡堂不变,旅馆的设备也和城市饭店相同。假使没有清新的娱乐设施,住客尤其是女客将会感到寂寞、无聊。虽说仅仅包裹在一套浴衣和泉水馨香中的住客们,将整个旅馆当作社交场合,在那里时时掀起romance(48)的狂潮,但日本温泉业界的缺乏智慧,却不能不令人吃惊。温泉镇健康的季节,均集中于学校休假时似乎长着翅膀飞来这里的学生们。除此之外的季节,即为病态的romance。
长时待在温泉旅馆,一个接一个地送走新浴客的马车,有一种被遗留下来的寂寥感,就像没有孩子的妇女一般寂寞难耐。被称为生孩子的温泉场——一年到头女客众多的温泉,心情烦乱的女人只想着当母亲,疯狂的温泉街充满不绝的romance。
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