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问我:“佛光山僧团人多,事业庞大,究竟是如何管理,竟能上下一心,和合无争?”我往往以一句佛门用语来作答复,那就是:“横遍十方,竖穷三际。”
曾有记者问:“为什么您总是广受欢迎,不知有什么个人的魅力?”
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魅力,我只是以“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理念来待人接物,并且以此身教课徒而已。
回想自小在佛门熏习,师长要求我们背诵佛学名相,当时不甚了解其意,只是囫囵吞枣,没想到长大后,遇事触缘,迸发了早年深植在八识田中的种子,使我深深感到佛法的妙用,真是不可言喻。尤其是这一句描述自我法身自性的“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用在做人处世上,更是屡试不爽的金科玉律。
所谓“法身自性”,就是我们本自具有的佛性,在横的空间上来说,世上任何一种东西的大小都有其限制,唯有真理和我们的法身慧命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无处不遍,无所不在,故曰“横遍十方”;在纵的时间上来说,虽然我们的肉体有分段生死,但是我们的真心本性却能超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限制,不生不死,永恒一如,故曰“竖穷三际”。所以,简而言之,所谓的“法身自性”,无非就是亘古今而不变、历万劫而常新的真理,而“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即是真理之用;既然是真理之用,则放之四海皆准,做人处世又何能自于其外?
在佛法的体验上,我所了解的“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则是: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应该三思而行,举凡此事、他事的互动,此人、彼人的关系,过去、现在、未来的发展都应该考虑周全。
有时,徒众来向我诉苦:“某人嫌我这件事做不好。”
“他责怪你什么呢?”我问及原因。
“他说我事先没有和他沟通。”
“这就是你不能‘横遍十方’。”
也曾有徒众向我忏悔:“某人说我这场法会办得不如法。”
“为什么呢?”
“他们怪我不先向主管请示,也未曾查询旧例,便莽撞行事,因此纰漏百出。”
“这就是你不能‘竖穷三际’。”
不能“横遍十方,竖穷三际”,自然在做事上就会有所欠缺。
我自佛光山退位以来,每逢山上重大活动,继任住持心平和尚都来请示:“今年如何做呢?”
“参考往例吧!”我总是这么回答。
这句话看似平常,却有着很深的意义,早年的活动有我创业的理想,因此注重往例,便是力求与宗风相应,而随着时移世迁,凡事也应有所改革创新,故言“参考”,而不说遵循。“参考往例”,便是一种“竖穷三际”的表现。论及有所兴革,就要商议协调,并且周知四方,开会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程序。佛光山自创建至今,几乎没有一件事不是用民主的开会方式来解决,因此有所谓的员工会议、职事会议、单位主管会议、各院院务会议……有时,学生们要求参加,我也从善如流,从不拒绝。这种“横遍十方”的作风不但减少了做事的阻力,也使得佛光人从开会中学习沟通的艺术。
也曾有徒众向我报告工作缺失:“我常因怠慢客人而被主管责怪。”
“是什么原因呢?”
“我不是开门太迟,就是没有开灯;不是忘了准备茶点,就是不能及时通知相关单位。”
“这就是你不能‘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啊!”
过去在丛林里担任职事,从接待宾客中,我培养了敏锐的觉知,凡是一样事情来了,我就事先从一个点联想到其他的点,然后由点而线,再由线考量到全面,如果对于事物都能有一个整体的观念,将时空都能拿捏得恰如其分,就不会挂一漏万了。后来,我以此教育早期的弟子,如今他们不但在接待宾客上是一流的知客,在策划活动上也是顶尖的高手。
时空上的联系固然应该注重“横遍十方,竖穷三际”,人情上的往来也不能偏废此理。我虽然课徒甚严,但是我也很注重个人心理的感受。例如:甲、乙二人工作勤奋,都很值得奖赏,但是我目前只有一份礼物,不知奖励谁好,在左右为难之下,我只得通过甲送给乙,并且对甲说:“我有一个精美的礼物要送给乙,请你替我转送,将来如果还有一份的时候,再送给你。”我这么一说,乙收到了礼物,固然心喜,甲也因为受到重视而感到高兴。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由于受到“横遍十方,竖穷三际”这句话的熏习甚深,年少时,凡是见到一篇流畅优美的文章、一句金玉良言,我都尽速告知周遭的同学们;凡是听到一则趣闻新知,我也如获至宝,广为传阅,唯恐无人知晓,无形中缔结了许多珍贵的友谊。直至今日,偶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很好的构想或计划,我往往毫不吝惜地与良朋好友们分享,即使被同道们先行采用,心中也非常欢喜;一趟云游弘法下来,我也总是迫不及待地将沿途见闻告诉徒众学生们。
我始终认为横向的传播讯息,是广结善缘的妙方;而交流联谊,则是促进彼此进步的增上缘。因此十年前,我就力主佛学院间应举行院际活动,可惜大家太过保护自我,并不能蔚为风气。
早在一九六四年,我已提出团结、统一、动员作为讨论的核心,当时曾引起在场论师们的一致赞同,直到现在,我仍然不停地以此呼吁佛子们要集体创作,期能众志成城,发挥力量。我不但奔走提倡,更付诸实践。
我在信徒里,成立了念佛会、青年会、妇女会、禅坐会、金刚会……大家以会会友,互勉互励,成为红尘里的一股清流;在学者中,每年举办的佛教学术会议,无论是在台湾或国际性质,都能普获学者的肯定;在宗派间,我曾于一九八五年首开先例,举行显密佛学会议,而禅净密三修法会中,每场万人的聚会共修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轰动……可见只要以真理的法则来行事,自能到处受人欢迎。
“横遍十方”的空间观扩大了我们的心胸,“竖穷三际”的时间观则拓展了我们的视野,我一方面尊重历史传统,但也主张因时制宜。例如,我过去曾为文批评擅改佛诞的庆祝日期,但也曾撰稿建议改良寺院传统课诵;我反对一些人曲意将神佛混为一谈,我却主张应将附佛外道厘定界限;佛教人士将各种修持方法定得繁琐,我却主张将法会仪式简单隆重化,俾能真正摄受众生;我创办佛学院达二十八载之久,在生活上,我们一向采取晨钟暮鼓、早晚课诵、搬柴运水、典座行堂等传统的教育方式,但是在思想上,我鼓励教师们要注重现代的变迁,给予学生们启发式的教育。
为了弘扬正信佛法,从刚来台湾的单车下乡,到这些年来的汽车代步、空中来回,深深感受到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确实给予弘法上诸多便利,然而适时的恪遵古制,也能使人认知佛教的真义,例如:佛光山从一九八九年起,每隔一年举行行脚托钵活动,不但将佛陀的慈悲与光明带到台湾各个角落,给予善男信女供养种福的机会,对于出家僧众而言,也是一项很好的体验。一九八○年后,我们在台湾北、中、南三区首创的“回归佛陀的时代”活动中,利用现代的声光化电,使数万信众有如进入时光隧道,回到两千五百年前的灵山胜境中,享受梵音的法喜……
四十年来的弘法事业,虽未有很大的建树,但自忖总是兢兢业业,力求远绍如来之遗绪,以竖穷三际,贯通古今的方式,期使广大的信众能真正普获法益,并且借此作为后世徒众的典范。
在教界,我八宗兼弘。我以为佛法里的“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就是要我们大开普门,接引各界人士、三教九流同沾法益。一九八九年,我回到大陆礼拜祖庭、探视母亲,家乡师长亲友,乃至同参学生,无不扶老携幼,拖家带眷,前来拜访,一时之间,门庭若市。凡是与我曾经有一面之缘者,我都出钱资助,广修供养。但愿这一刻的结缘,能带给他们未来得度的希望。
有些人不明白我为何对于所费不赀,屡赔不赚的文教事业情有独钟,其理无他,只因为文字般若能传之千古,而作育英才正足以承先启后,二者均能达到“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效果。此外,我更奖励佛典翻译白话,并且成立英文佛学班、日文佛学班,培养国际弘法人才,期使佛法“横遍十方,竖穷三际”,光照普世,润泽群生。也因此,我在海内外广设别分院,其建设由佛殿到教室,由图书馆到会议室;其活动由各种法会到讲经弘法,由礼佛参禅到研读义理;其佛事由消灾祈福到婚丧喜庆;凡是集会联谊,我们欢迎夫妇联袂参加;凡是佛诞庆典,我们邀请阖家一齐光临。因此,说到佛光家庭,总是祖孙三代;提起信徒聚会,也是亲朋好友齐集一堂。
我们也秉着“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愿心来办理慈善事业。为了使医疗普及偏远乡村,我们以数十辆弘法义诊车为医院,每天载着医师护士,在穷乡僻壤来往穿梭。我们以佛陀的慈心悲愿为榜样,不但为病患治疗身体,更为说法慰喻,安抚心灵,从根本上拯救众生“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慧命。
出家以来,愧不能深入三藏,对于世间的学问,也没有博古通今的本领,幸好我能运用“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法则来阅读书报杂志,使我在忙碌的弘法行程中,犹能神游古今中外的典籍。我往往以现在所读与过去经验比较分析,综合组织,并且与日常生活、社会现象加以印证,故能将片面的知识融入自己的生命,所以发而为言,也都能旁征博引,虽然自惭未能有所高论,唯自忖尚能深入浅出,不曾误导众生。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曾多次率领佛教团体出国访问、朝圣,我也常常奖励弟子、学生们到各处去参访巡礼。我希望借着瞻仰圣迹,大家能从“竖穷三际”的历史中,激发道念信心,找寻兴衰得失的脉络;借着走访国际,我们能从“横遍十方”的世界里,广为汲取经验,扩大人生的领域。
仔细想来,我一生为所当为的性格不也正是在诠释真如法性的不变随缘吗?例如:我曾撰文维护佛教寺产,也曾谏言民主;我曾与各党各派政要会晤叙谈,也曾和市井小民闲话家常;孙张清扬女士生前对我个人的种种礼遇,我不曾动容,然而由于她在佛教界卓著的贡献,我为了她的后事,不辞辛苦,南北奔波。我觉得既然佛性充满法界,“横遍十方,竖穷三际”,故就理体而言,我与佛陀具有同一尊贵的佛性,所以我不必为威武所屈,也毋庸为富贵所惑。而在另一方面,我与众生一体,因此,有时我可以高居狮子座,宣佛妙谛;有时我也可以为大众做牛做马,牺牲奉献。于是,我能大能小,能前能后,能有能无,能乐能苦,能伸能屈,能饱能饿……我虽非生而万能,但是由于“肯能”,我尽力发挥自性的潜力,因而走出一片宽广的天地,横遍十方,竖穷三际。
在“横遍十方,竖穷三际”这句真理中,我得到甚深法益,自然也期盼普天下的众生,也能分享真理的法喜。于是,我在一九九二年创立了国际佛光会,聚集世界上有信之士,目的无非是借着交流联谊,实践佛法,希望大家都能群策群力,为“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生命留下历史,为“横遍十方,竖穷三际”的宇宙留下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