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间,道安法师和我共组佛教访问团,前往日本参加佛教促进会。会后并参访日本各佛教本山,当时负责财务的某一团员账务不清,吞没公款约三十万元。对此非法侵占,我气愤填膺,主张追查究问,当时道源长老见我怒气冲冲,便劝我说:“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他何许人也?你为这件事生气查问,实在是太不聪明了!”
我当下恍然大悟,记忆跌入一九四七年在小学担任教师的时候,一个六岁才入学的女生走进教室,随手将墙上的日历拿下来,一张一张撕碎玩耍。当时物资缺乏,一纸难求,二十一岁的我年轻气盛,顾不得儿童好玩的心态,拿起藤条,作势欲责打,女孩的哭声顿时划破宁静的校园,也唤醒我的思绪。生气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在我心底留下永无止尽的悔意。
水,质性柔软,以高就低,遇物则转,所以能流出独特的曲线。人,何妨效水,以随缘转境的功夫,悠游于天地之间。
一九六四年,我与南亭、悟一两法师共创智光商校,有一法师数次以责难的口气问我:“为什么副校长陈秀平皈依你,不皈依我?”“皈依三宝,怎可以说皈依你我?”一次,在餐桌上,他再度以此事挑衅,问我是何居心,我拍桌拂袖而去,继而想到生气不能解决问题,校务能顺利发展才是师生之福,因此满其所愿,力劝陈秀平拜他为师,此后怨气顿消,皆大欢喜。
二十年前,我到洛杉矶参访,特地前往万佛城拜访宣化法师,并且致赠佛像,以示友好。一九七八年,我命慈庄、依航至美国建寺,宣化法师居然寄函向当地政府密告:从台湾来的法师都是假的。并且反对建西来寺。洛杉矶政府将他的信函寄给我,我虽然深知此事将妨碍建寺工作,但普度天下苍生是我向来的心愿,所以我不顾讥毁,坚持理想。洛杉矶政府反而安慰我,秘密黑函不代表美国政府意见。十年的时间悠悠而过,西来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建成,佛光山以此为据点,不但将法水遍洒欧美各地,而且与各宗教间友好往来,备受各界肯定。如今西来寺以“西半球最宏伟的佛教道场”而名闻遐迩,各国政要人士相继来访。这一切都说明了“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乐观进取,不嫉人有,才能广结善缘,共成美事。
尽管西来寺的贡献有目共睹,然而这是个一半一半的世界,一个人无论做了多少好事,获得多少人的赞美,总会有人大唱反调,不予认同。西来寺亦然,从刚开始建筑期间,附近一位退休女公务员就经常用望远镜瞭望,只要寺中多了一根柱子,乃至油漆颜色稍有不同,她都写信向政府当局报告检举。西来寺落成以后,她又每天费心观察多少人进出道场,其密告函件达数百封之多。久而久之,这种为反对而反对的行为,连邻近海拓区的居民都觉得十分反感,纷纷向县政府表示:如果要找西来寺麻烦,他们就集体搬家。经过寺方多次交涉解释,诚意邀请,老太太终于首肯出面参加协调会议,社区代表、政府官员都在一旁为我们据理力争。至此,事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也说明了频生枝节,意气用事,都不能解决问题;理性的沟通交流,良好的互动关系,才能彼此互惠。
佛光山开山之初,我即本着为民谋福的心念,请相关部门为大树乡铺柏油路,并且三次翻新重整。此外,我还请电信局设置自动电话,请自来水厂安装自来水,请邮政局在当地设立邮政代办所,请客运公司兴立站牌。接着又创建幼稚园、中学,解决附近孩童就学问题;成立佛光山慈悲基金会,以施棺、施诊、冬令救济等来嘉惠乡民;甚至我们提供工作机会,带动地方经济繁荣;年终举行联欢晚会,让大家共享福利。
此等微薄善意,从来不敢四处张扬,更不望有所回报,无奈中国人向来无视于宗教的文教慈善功用,再加上有心人士的唆使耸动,十多年前,山下悍民竟然在信徒香会时团团围山,威胁我们让山后农民自由通行,运送水果。僧信二众咸感愤怒,山内山外弥漫着一片火暴气氛,我力劝徒众一忍再忍,不可冲动,因为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加深怨怼,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后来为息事宁人,由佛光山提供土地,于后山另辟产业道路。
本以为至此一切皆休,没想到近日乡代又鼓动乡民以不实的毁谤,与佛光山抗争。我们虽有意沟通,派人解释说明,但对方却无心续谊,一再恶言相向,长此以往,终非究竟。所谓“忍一口气,风平浪静;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痛下决心,实行“封山”,并借此让徒众摒除外缘,充实弘法能力,提升度众层次。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和一位长老法师同往台东监狱布教,当天我开示“脱苦的方法——忏悔、发愿”。次日,我们转往屏东监狱说法,没想到该长老讲演的内容和我前一天所说的完全相同。轮到我的时候,我不疾不徐地说:“我也来跟各位讲脱苦的方法……”一直讲到最后,我才道出:“脱苦的方法是:第一,我们要念观世音菩萨——了生;第二,我们要念阿弥陀佛——脱死。”台下掌声不断,事后这位长老和我说:“我吓了一跳,以为你也要讲忏悔、发愿。”我想:当时如果我心生怨怒,必定自乱阵脚,无法在台上侃侃而谈。古德云:“宁静致远。”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心平气和,才能长养智慧,止于至善。
三四十年前,台湾民风保守,女性地位低落,比丘以“八敬法”为借口,使得尼僧更无出头之日。我却一改常态,接引女性青年弘法利生,并且设立女众佛教学院,培养人才,凡此均遭致恶意中伤,但是我自认为所当为,一点也不生气。如今佛光山有许多比丘尼在大学任教,著作等身;学有专精者甚至还到男众佛学院授课;而享誉世界,获得金鼎奖的《佛光大辞典》,其编辑群也全都是佛光山的比丘尼。我数十年的奋斗,可说没有白费。
三十多年前,我想在台北兴办台湾佛教研究院,到处借场地,几乎到了磕头的地步,却没有人首肯,我也不曾动怒,自惭空有一腔热血,没有能力,也是枉然,所以率领学生回山煮面供众,以劳力换取办学基金,反而使徒众更珍惜深造求学的机会。所以,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化悲愤为力量,转阻力为动能,才能成就不朽的事业。
一九六七年,佛光山辟除草莱,殿堂院舍已初具规模,当时创业维艰,一木一瓦来之不易。一天,我在远处见到一位信徒站在佛前桌上照相,我深不以为然,加快步伐,急忙趋前大喊:“你怎么可以站在佛桌上照相!”事后一直后悔,不该伤此信徒尊严。十多年前,普门中学一位女老师在龙亭的石桌上跳舞给学生看,我在东山遥遥望见,随即直奔过去,怒言斥责:“你为人师表,教育子弟,能将桌子当舞台吗?”女老师颜面尽失,赧然离去。直至今日,我仍深以为憾,因为教育不以盛气凌人,责备也要令人堪受。
盘珪禅师以慈悲心爱护后学,转恶徒为赤子;金代禅师以喜舍心培植兰花,行不言之教化。怒目金刚固然可以慑人于一时,低眉菩萨更能保持对方的尊严,揭开心地的光明面目。像早年依晟法师主编《觉世》,我往往在半夜十二点整要关门休息的前一刻,才见她匆匆抱着一堆文稿前来,数年来我为她熬夜挑灯审稿,和她讨论利弊得失,不曾出言责备,因而造就今日依晟的文采并茂。满舟建光明学苑时,花下大笔经费装潢内部,一向勤俭自持的我虽然为此心疼不已,也未尝责怪一句。这种无为而治的作风尽管付出不少代价,却使得年轻一辈的徒众拥有更多的发展空间,从自我担当中汲取经验,未尝不是一得。
有位李先生帮我处理文书工作的时候,一会儿要纸笔,一会儿要信封,一会儿索邮票,一会儿索糨糊……我仍带着欢喜的心情,欣赏他的举止,不曾假以言辞。由于我的包容忍耐,因此数十年来,只要我开口请求,他都依言照办。
萧顶顺半生以来为我兴建寺院殿堂,刚开始时因为经验不足,常发生建筑倒塌事件,我不但不追究责任,还频频问他工钱够不够发。由于我能易地而处,体贴关怀,所以不但他的一家都为佛光山效命,连木工、瓦工、泥水工、油漆工等,也都是原班人马,在山上一做就是三十年之久。回顾往事,我更确定生气不能解决问题。不生气并不代表懦弱无能,不明是非,因为人我无间的爱心才是维护情谊,促进和谐的良方妙药。
人,究竟有多少“气”?能忍者,善养浩然正气,因此不卑不亢;无力者,总是垂头丧气,所以精神涣散。君子者,谦下处众,因此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小人者,仗势欺人,所以身置何地均为乌烟瘴气。有为者,虽泰山崩于前仍气定神闲,面不改色;无能者,遇小事临身就气急败坏,惊惶失措。乐观者,英气焕发,人见人喜;易怒者,杀气腾腾,人见人畏。生气不能解决问题,因为气一发出,心中的力量也就随之瓦解,偈云:
面上无嗔是供养,口里无嗔出妙香;
心中无嗔无价宝,不怒不恨见真常。
所以为自求进步,我们应该以养气代替怨气;为成就事业,我们应该以和气代替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