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局中之局

1

凡浩没有想到，这个晚上，滦州商会在庆丰酒楼的聚会竟然是百利船业的于老板做东。蔡宣霖显然也没有想到。但既然已经来了，商会的人又都在这里，凡浩与蔡宣霖对视了一下就还是坐下来。凡浩眯起一只眼看看于老板问，说吧，今晚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于老板笑笑说，孟少爷不要多想，总不会是鸿门宴啊。

凡浩说，你既然安排这样一个饭局，总是有话要说的。

于老板渐渐收起笑容说，孟少爷说得不错，我于有江人微言轻，面子够不着台面儿，今天如果不以商会的名义送请柬恐怕还请不来各位。不过有江有一句话，今天也不得不当着各位说出来，在座的都是滦州府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请大家给做个见证。

凡浩一笑说，你是又要说，你那十八条船的事吧？

于老板点点头说，孟少爷说对了，有江今天正为此事，事情的原委不用细说，想必各位都已清楚，有江的百利船业是小本营生，十八条煤船不是小数目，现在十五条船已经报废，另三条虽说修复也已经伤筋动骨。咱们滦州府自古传下规矩，船到码头死，无论租船一年还是一日，任何损坏都要由租家包赔，如果按孟少爷所说，腰窝矿业只能包赔我损失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对有江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有江知道，腰窝矿业在滦州商会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今天就请各位来主持个公道，看我百利船业这笔损失，腰窝矿业究竟何时能赔！这时凡浩慢慢站起来，朝桌上环顾一下说，于老板，你要账真是把办法都想绝了，今天你把大家诳到这儿来，就为了冲我要银子？好，如果是我腰窝矿业欠的账，一分一厘也不会少你的，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孟凡浩从不是赖账之人。不过咱也得先掰扯清楚。第一，我曾经说了，我也认了，你这十八条船的损失，我腰窝矿业只承担三分之一，这话没错吧？

于老板点点头说，没错。

凡浩说，好，那我现在想问你，那另外三分之二的两家，你找过了吗？

于老板嗯了一声，没说出话来。

凡浩说，你没找过他们，对吧？现在我就给你说说这两家都是什么人，一个是蒙古人巴特尔，此人专干收赃销赃的生意，这些年脚踩两只船黑白通吃，另一个是凤凰山上的黑彪，眼下虽说又在青山寨树起宏中镖局的杏黄旗，也只能算是绿林好汉，你敢去找他们要银子？我也信？！你没胆量去招惹他们，怎么着，吃柿子拣软的捏，现在跑到这儿来挤对我？这是第一。还有第二，我现在不给你这笔银子，也有不给的道理，我跟你说过了，这十八条船是有人纵火烧的，究竟是谁放的火，我现在没找到人证还不能说，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已经把这件案子报到官府，眼下官府还没审结，等审结了此案，我自有道理！于老板我告诉你，你不是想让商会的人做见证吗？今儿个就让大家做个见证，等这案子有了结果，如果该给你百利船业的银子我不给，你就把我孟凡浩的眼珠抠出来当泡儿踩！我绝无二话！

凡浩说罢站起来，转身朝外走。

于老板这时已经张口结舌，连忙说，哎……孟少爷，咱边吃边谈啊……

凡浩走到门口又站住，转身说，你不是说你的面子够不到台面儿吗？你还真不够台面儿！跟你这种势利的生意人吃饭，我没这个时间！说罢朝在座的人拱一拱手说，各位，告辞了！

说罢就朝门外走去……

2

孟夫人想了几天，这个上午，把管家老蒯叫到上房。老蒯已在孟府几十年，看一看孟夫人的脸色，心里立刻明白，一定是要问自己什么事，而且很可能是关于大少爷凡浩的事情。果然，孟夫人说，老蒯啊，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跟我说实话。

老蒯说，是，老夫人，什么事您问吧。

孟夫人说，大少爷，在书房睡多久了？

老蒯愣一下说，您……已经知道了？

孟夫人点头说，你说吧。

老蒯稍稍想了一下，抬起头说，老夫人，既然您已知道了，我今天……就都告诉您吧，其

实，从大少奶奶进门儿那天，大少爷就一直睡在书房里。

孟夫人一愣说，这样说，他们……还一直没有同过房？

老蒯说，是……

孟夫人说，这事，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老蒯说，老夫人，您也得……体谅我们下人的苦衷……

孟夫人叹息一声，又问，究竟是大少爷自己要去书房睡，还是小姐让他去的？老蒯摇摇头说，他们小两口儿的事，具体的也不清楚，不过要我这么看着，两个人的意思，好像都有，小姐愿意让大少爷去书房，大少爷自己也想去书房。老蒯说到这里，沉了一下，老夫人，大少爷的心事……孟夫人点点头说，是……我知道。老蒯说，有件事，也许老夫人还不知道，前一次大少爷突然出去一天，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您还记得吗？

孟夫人说，是啊，记得。

老蒯说，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大少爷那一次是上了凤凰山。

孟夫人想一想问，他去凤凰山……干什么？

老蒯说，是为了兰兰啊，兰兰不是嫁给凤凰山上的黑彪了吗？

孟夫人哦一声说，明白了……

老蒯说，我也曾劝过大少爷，人家蔡家，特别是大少奶奶，不声不响地给咱孟家办了多少事，帮了多大的忙啊，就是看在老爷在天之灵的份上，咱也应该好好报答人家啊。

孟夫人说，你这话说得好，以后凡浩那屋有什么事，你可要告诉我。

老蒯应一声就从上房出来了。

这时美娟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看到翠喜从后面花园走过来，想了一下，就故意大声地把老蒯叫过来。美娟说，蒯管家，我上一次让你办的事，你办了吗？

老蒯想想问，您让我……办什么事啊？

这边翠喜听了，立刻放慢了脚步。

美娟朝翠喜瞟一眼，又说，我不是跟你说过，老爷当初留下的那些古董，除去书房架子上摆的小件，一些大件瓷器都卖掉，省得占亭子间里的地方，也能换回些银子。美娟一边说，朝老蒯使了个眼色。老蒯这时也已看到不远处的翠喜，立刻会意地点点头，然后也大声问，大少爷同意了？美娟说，同意了，你得空去找买主吧，不过价钱低了可不能出手。

老蒯说，明白了，大少奶奶。

美娟吃过午饭一直站在窗前，朝院里看着。杏花走过来问，小姐，您一直站在窗前，朝外面看什么呢？美娟没说话，用眼神朝院子里示意了一下。杏花朝院里看去，就见翠喜将自己打扮利落，又若无其事地朝大门外走去……

3

王永昌的老婆大茄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先冲着镜子将自己涂脂抹粉地打扮起来，然后再仔仔细细地欣赏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大茄子觉得老天真是体恤美人，像自己这样的花容月貌，如果嫁一个靠卖力气吃饭的粗汉，整天去缝补浆洗，岂不是鲜花牛粪的悲哀？大茄子每当想到这些，心情也就格外的好。这时大茄子一边冲着镜子搽铅粉，一边唱着《十八摸》：

唱的是红尘滚滚

日落西坡呀，

小两口儿在炕上来把那十八摸呀

……

大茄子听过莲花落子的《十八摸》，也听过蹦蹦儿戏的《十八摸》，但她还是喜欢二人转。虽然都是“十八摸”，但只有二人转，似乎才能摸出真正的味道。大茄子正有滋有味地唱着，王永昌回来了，将两个纸包扔到桌上说，买回来了，这是槽子糕，这是绿豆糕。

大茄子回头白了王永昌一眼，哼一声说，算你小子有良心。

王永昌叹口气，仰身躺在**。

大茄子问，外面又有什么事啦？

王永昌说，一喜一忧啊，你先听哪个？

大茄子说，哪那么多罗圈儿屁？快说！

王永昌说，这喜的是，看来孟家真的要败了！

大茄子问，怎么？

王永昌说，孟府眼下正四处找买主儿，张罗着卖古董呢，说是要换回点银子，他孟家的古董可都是真东西，当初孟熙臣活着时，那老东西喜好这个，为买古董没少花银子！

大茄子

眨眨眼问，孟家要卖古董，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永昌支吾了一下说，小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我当然有办法知道。

大茄子嗯一声说，好吧，你接着说，忧的又是什么？

王永昌立刻没好气地说，你说这洋人，不光头发打卷儿，心里也没个准脾气！这个胡华，他明知道现在英国人一心想把腰窝矿弄到手，可还帮着孟家从德国买机器，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大茄子听了没立刻说话，想了一下才说，这事儿……好办啊！

王永昌腾一下坐起来，立刻问，怎么办？

大茄子说，你去告诉那个叫鲍尔温的英国人，不就全结啦？

王永昌想想说，哎……对呀，让他们洋人自己跟自己斗去！

大茄子说，这个鲍尔温，肯定不会让腰窝矿顺顺当当买机器的！

王永昌嘻的一下笑起来，抱住大茄子亲了一口，上着戏韵说，嗨呀，夫人哪，你可真是那运筹帷幄——神机妙算的小诸葛啊，佩服——佩服！

说罢就一溜烟地出去了……

4

大茄子果然没有说错。

在这个下午，王永昌匆匆赶来开平矿业公司时，鲍尔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用放大镜研究挂在墙上的“大清国煤矿分布图”。鲍尔温听了王永昌的话，猛地回头问，你说的……这是真的吗？！王永昌说，千真万确，胡华先生自己也跟我承认了！

鲍尔温对站在一旁的约翰说，你马上去，把赫伯特给我叫来！

王永昌连忙拦住说，哎……等等，鲍尔温先生，您要干什么？

鲍尔温说，我要当面问一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可是我们墨林公司总部派来开平矿业公司的，作为我们公司的雇员，难道他要做有损我们大英帝国利益的事吗？！

王永昌说，其实这件事，你没必要问，只要……

鲍尔温看看王永昌说，嗯，你说下去？

王永昌朝鲍尔温凑近一步说，胡华先生帮腰窝矿从德国买机器，总不能用马车拉回来吧？甭管他们走水路还是走铁路总要入海关，这不是……正好落到我们的手里？

鲍尔温想一想，频频点头说，嗯，王总办，说得好，你说得好！

此时在河头花园的咖啡厅，凡浩与胡华和金达正坐在一张桌前。金达已将自己为腰窝矿业购买机器的计划书交给凡浩。凡浩看过之后，点点头说，好吧，金达先生，你是胡华先生介绍的，胡华先生在滦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我也知道，他是英国墨林公司的雇员，说一句难听的话，将来咱们之间如果真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找他。不过，最好还是别有事。

凡浩这样说着，几个人就都笑了。

凡浩又说，当然，我也不会让金达先生白帮忙，在购置和安装设备这段时间，你就算是我腰窝矿业正式聘请的技师，薪酬我公司有统一标准，你看一下是否能接受，我这里有一份拟好的劳务合同，金达先生如果没什么异议，就请签一下字。胡华立刻说，这就太好了，孟先生不愧是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企业管理专业毕业的，做事很严谨，有了这样一份劳动合同，大家彼此制约，这也就为后面避免了很多问题，合作起来反而更愉快。

凡浩点点头说，希望是这样。

胡华说，好啊，孟先生，今晚我请客，你说吧，我们吃中餐还是西餐？

凡浩笑笑说，我还是中餐的胃口，咱们去小山街吧，不过，我来做东。

三个人说着站起来，一起朝外走。

胡华忽然问，哎，孟先生，听说，你府上收藏的古董要出手？

凡浩奇怪地问，什么古董？

胡华说，瓷器啊，当年孟老先生收藏的瓷器，你现在不是要出手吗？

凡浩一听笑着说，这事可新鲜，我还不知道呢，这是谁啊，就憋着把我的古董卖了？胡华立刻说，哦，我明白，对于你们中国人来说，出卖长辈的收藏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这我能理解，我只是想告诉孟先生，如果你真有这方面的打算，我非常有兴趣。

凡浩点点头说，好，胡华先生，你的话我记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