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生病,曾卧床数日。热度刚退,浑身无力地躺着,睡不着也起不来。昏沉中,忽然听得一阵哒哒的脚步声,像是突至的阵雨一般,将我从迷糊中惊醒。
卧室紧挨楼道,仅一墙之隔。每天过了上下班时间,楼道里总是静寂无声。此刻,厚厚的窗帘挡住了日光,一时竟不知这是早晨还是傍晚。
那急骤的脚步掠过我的耳边,每一声都富有弹性,几乎脚不沾地,很像平地而起的一阵旋风,从楼顶疾速地往楼下席卷。我的脑中闪过了一只灵巧的足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无需中途传球,而直接对准球门发射——但我知道那不是一只足球,而是楼上的一位中学生。只有他才有这样小鹿般轻捷欢快的脚步,可以从楼顶一口气一直奔到楼底,每一步之间甚至没有间歇。他一定刚刚放下书包,有同学在楼下喊他,外面的天空很灿烂,他连一分钟也不能再等。
于是声音变成了画面;脚步衍生出了想象。原来每个不同的人各有相异的脚步,脚步的每一声起落,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故事。
渐渐地,楼道里有微微的响动,摸摸索索、时断时续地传过来,还夹杂着木棍敲击水泥地面的笃笃声。那脚步走得很慢,一步一停地,每走一步都需要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歇息。两只脚抬起得十分艰难,挣扎着,挪移着,亦步亦趋。但她仍然坚持走着,似乎想要挣脱地球沉重的引力和羁绊。她老了,脚步正一天天往地底陷落下去,但她不甘心,她仍然想走要走,往高处走,若是她停止了用脚步和地球对话,也许生命就随之终止了。
猛然就想起一生中听得太熟的妈妈的脚步声。妈妈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妈妈的肩上负载着太多的压力,所以妈妈的脚步永远有一种贴地的沉重。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能在家里听出老远的巷口,传过来妈妈回家的脚步声。在嘈杂的市声和喧闹的人声中,我仍能一下子分辨出那种永远属于妈妈的脚步,踢踢蹋蹋,慢慢吞吞;它既犹疑,却又从容;既疲倦,却又坚忍;那是妈妈的脚步,我不会将它同世界上任何一个别人的脚步混淆。每天当妈妈拖拉机般的脚步踏人家门的那个时刻,所有欢乐的声音都被它牵引发动起来了。
那位老人蹒跚的脚步消失了,想必她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踱入了自己的房门。很快地,就有清脆而嘹亮的脚步,昂扬地步入了楼道。那是一双有着尖细后跟的高跟女鞋,我甚至能想象出它精巧优美的形状,豪迈地敲击着楼梯地面,步步登高、声声悦耳,每一步都散发着主人的青春气息,传递着当今时尚的节奏。踏着这样自信脚步的女子,想必事业和爱情都顺心顺意。忽然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楼道里的声音,像是散落的书籍,或是讲义。那脚步一步跟一步地匆匆忙忙地捡拾着,然后是一路走一路心疼拍打的声音,掸拂着书刊上的脏土和灰尘,尘土无声,脚步却无端地凌乱了。当书和脚步一同被收拾妥帖时,却有一种极轻盈极柔软的声音,从空气中浮升上来,那是一双精灵般的童鞋,擦过地面的声音,还伴随着奶声奶气的喘息声,学语学步。可以感觉着那柔嫩的小脚,被大人搀扶着,吃力地抬起又放下,常常只是勉强地滑过楼梯,像是在攀缘悬崖,每一步都壮丽而庄严。在那摇摇晃晃的脚步中,他正在成为一个站立和行走的“人”。人是从脚步开始的,脚步是四肢分工的结果,当人下肢的行走无须再用上肢来扶助时,人才有了真正的脚步。
恍然觉得,脚步原来是很神圣也很文化的。
楼道里恢复了宁静,好一会儿,任是再细细聆听,竟没有脚步声传来。
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当知青的时候,有个头儿到地里去检查工作,总是从我们背后突然出现的。他穿一双笨重的大头鞋,但他的脚步轻得像猫一样,或者更像幽灵。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他的脚步声,他后来就那么悄然升职,令人猝不及防。
看来,一个人的脚步若是没有声音,也得留点神啊。脚步辨人,不妨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