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陶玉成到军部去请战。
刚过了春节,这亚热带的阳光就很有威力了。北京吉普被晒得处处烫人,靠在椅背上象靠在东北人的火墙上。尽管这样,他仍不敢贸然拉开车窗。他正和几个比他年青的同志争夺带领尖刀连的任务。他的理由有两条,一是年纪大了,为祖国战斗的机会不多了,人民培养他几十年,应该给他个报答的机会;二是身体还能顶得住,“照顾年老体弱”这一条对他不适用。如果这时突然得了感冒,这第二条就要作废!
车子开出几公里后,他耐不住这坐蒸笼的滋味了,无可奈何地拉开了车门上的小窗。
田野一片葱绿。槟树、毛竹、柠檬桉,使这一片绿色深浅相间,浓淡有致。而这里那里探出树顶的攀枝花,把斗大的、火红的花朵伸向蓝天,象是举起了一簇簇燃烧着的火把。
眼前一闪,有个人影滑过去了,象是个战士在背负着行装赶路。陶玉成命令停车。他推开车门向后望了望,果然是一个战士在阳光下吃力地步行。
“列兵同志,”陶玉成亲切问道,“是上军部吗?搭我的车走吧。”
那战士跑步来到他跟前,在三步距离外停住了。他认出来是五连的战士郭小龙。
“上车吧!”
在这一瞬间,郭小龙也认出了副师长。
“报告首长,我不坐车。”
“上车。”
郭小龙抬头望了陶玉成一眼。陶玉成惊诧地发现那眼神里充满了冷淡、敌意和不屑。
“我不上军部,我要到炮团去找个战友,谢谢,再见。”
郭小龙连礼也不行,扭身就往公路下边走。
“你回来!”陶玉成有点恼火地喊,“我命令你回来!你对首长有一点礼貌没有?”
“我退伍了!”郭小龙站住脚,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拍了拍,“再见吧,首长同志。”
他头也不回地朝竹林后走去。
陶玉成压制住自己往上冲撞的火气,跨上吉普,狠狠地拉上车门说:“走!”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陶玉成就暗暗地觉得自己有些老了。尽管出现在演兵场上时挺胸收腹,肩背笔直。不少人说他矫健灵活不减当年,可那突突跳的心脏,酸麻痛楚的四肢,一过即忘的记忆力,都提醒他已是过了五十的人。他明白,今后发生战争,冲锋陷阵还要靠年青人。不知不觉,这个当年一声断喝,两颗手雷就缴了一排枪的猛将,在青年人面前常常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类似母性的慈爱神态。就在这个郭小龙身上,他也是很费了心血的。他从步校调到自己老部队来,头一次演习他就发现了这棵苗子:战术动作好,敌情观念强,当机立断,机动灵活。他当场表扬了他,还亲自为他报请标兵称号。可后来团里报告说郭小龙越来越松懈、疲塌,五次三番地要求退伍。尽管他很失望,可还是制止了连里对小龙公开批评,叫下边耐心作思想工作,摸一摸到底什么原因使这棵苗子不往正道上发展。后来团里又报告,说郭小龙闹情绪是因为他家中确有实际困难,父亲在文化革命后期去世了,弟弟还小,妈妈一个人管家他不安心。报告还说郭小龙的父亲是个局一级的老同志,受过冤枉,临死前才平反……陶玉成出于一种对老干部的某种歉意和对这样家庭的同情,就批准了郭小龙复员。为什么他的一片热心换来郭小龙的敌意?现代的青年和自己年轻时是多么不同,多难理解呀?
一直到军部大门,他才把这件事放下。
在军部的斗争又很激烈,可是终于他取胜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和军首长碰了杯,听取了详细的任务说明,傍晚时候他才驱车回驻地。
太阳落下去,余热还未消失。又喝了酒,况且也不必再担心感冒带来多余的后果,他把两扇车窗全打开了,心旷神怡地欣赏这如画的山水。恰好是在碰到郭小龙的地方,人影一闪,他仿佛又看见一个战士在路边伫立着。
“停车!”
他拉开车门往后看,果然是一个列兵装束的青年,正向他跑步过来,在他三步外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要搭车吗?”
“不,我在等着首长,提一点个人的要求。”
“你是……”
“炮兵观测员徐明。”
“什么事?”
“我请求您允许郭小龙参加完成战斗再离队。”
“……”
“首长,敌人在杀我们的华侨,用炮轰我们边民小学,我们节衣缩食养肥了的狗在恩将仇报。在这时候,您忍心不给一个当兵的为祖国服务的机会吗?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上战场,可对年青人……”
“是他自己多次申请复员的。”
“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是你说服他的?”
“他自己有这个心,当然,我多少也鼓了鼓气,我们从小是朋友。”
“他家当真很困难吗?”
“当真。‘四人帮’破坏这些年有几家能万事顺心?大敌当前,先不谈这个吧。”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他回团部去申请了。”
“嗯,你先回去,我个人接受你的请求,不过还要跟别的首长商量一下。”
“谢谢。”
徐明打完敬礼,向后转了,陶玉成又叫住了他。
“同志,在这件事里你没有隐瞒什么?”
徐明低下头思忖了一会,抬起头用单纯坦白的眼神看着陶玉成说:“隐瞒了一点细节。”
“能不能告诉我?”
“不能。现在不能,打完仗可以。”
“我要为这个不批准他留下呢?”
“那我们也不说。”
“你去吧,我批准他参战。”
陶玉成跨进车子,使劲拉上了门。又自语一句:“现代的青年,跟我们年轻时多不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