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土与洋首先表现在语言上。语言朴素,生活化、口语化了,往往被认为是土;语言华丽,形容词一大堆,用翻译过来的欧式句子,还不时地夹杂点英语或五线谱、方块图什么的,那就是洋。土了好,还是洋了好?我说该土的时候能土,该洋的时候能洋就好。这是题材决定的。你写土头土脑的农村人,当然不能洋;若写城里有点文化的小痞子,那就不妨洋一点。
土是实在、朴素、扎实、亲切,心中有数的表现。洋人说中国话,城里人啦庄户呱,尽管说得不地道,但听上去挺亲切。农村人说半调子普通话,中国人得空就来上句英语,听着就怪别扭,你觉得这人张狂,不知道自己能扒几碗干饭。我小时候,庄上来了个说普通话的农业技术员,你听得出她是尽力将普通话向我的家乡话靠拢,村上的人就愿意接近她。相反,我们村有个人到县城那地方修了三个月的水库,回来就撇腔,说坐碗(昨晚)回来的,还说岂有此理什么的,庄上的人就直撇嘴。
土还是有文化、有学问的表现。一个真正土的人,他写出的东西绝对土不下来,只有有学问的人才会土,而且土得有味儿、有含金量。看《小二黑结婚》、《暴风骤雨》,你觉得赵树理、周立波是有学问的人,人家不是不会洋,只是不去洋。看一些前辈作家晚年写的东西,也都不洋里洋气、花里胡哨,可你还是觉得他有学问。
说话好不好听,不在于他的腔调,而在于它的内容。
越实在就越有力量,越朴素就越有内涵。
由土到洋再到土,是一个必须走的过程。我们小时候学写作文,就基本上是一个由土到洋的过程,写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什么的。我们遇到些华丽的词藻还会抄到小本本上,下次作文的时候就尽量用上它。这是一个重要的积累,有了这些积累,日后才能土得下来。
由洋再到土就困难得多,那是一种境界。你看透一些时髦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儿了,你觉得一切的华丽都是小儿科了,还是还原生活的本来面貌吧,这时候你自然而然地就土下来了。
乡土小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品种,它当然要姓土。乡土小说的审美特征,首先就体现在富有地方特色的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描写上,其次则是要在这风景画和风俗画的背后,揭示出深刻的民族文化心理和隐于生活表层下的历史趋向。如果仅仅停留在“地方色彩”的描绘上也不行,那就如茅盾先生所说,“它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留给我们的却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却不能产生持久的艺术魅力。
乡土小说是我思想和情感的载体。它寄托着我的渴望、怀念与呼唤。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失意与不快,我却愿意回忆那些温馨和温暖的东西,甚至不惜重复它、放大它,是与性格、经历、观念、爱好乃至心地有关吗?
如此写来,很容易遭遇“不深刻”。但我总写不好残酷、写不好丑恶、写不好坏人。我愿意让温馨、温暖、温和、温柔、温情这些字眼儿,充斥在我的所有作品中,让温情浓浓的,苦涩淡淡的。
写残酷、写丑恶,比较容易深刻。但那可能是另外一些作家的任务。
维护美好的事物,多么重要,同时又是多么具体的任务啊!
乡土小说如同一片厚土上的植被,雨水再大,也不会造成沙土流失。这是因为它有着深深的根脉,有着用之不竭的地力。它不拒绝化肥、复合肥这些东西,但它往往不直接吸收,而是将它们转化成便于与自身相融的“有机肥”。它只能使其花繁枝茂、果实累累,而不致使土地板结。
乡土小说不能玩儿,不能讨巧。你得老老实实地体验、感受和提炼生活,不能生活不足花招补,也不能作坊式的操作或制作。它完全是那片土地生发和流淌出来的东西。
乡土小说既不时髦,也不自卑。它自信地踞于一隅,遥视着这个世界。守住了它的乡土品质,也就扎深了它的根脉,旺盛了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