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电视台搞的某个晚会里面,有一个节目是让两位中年演员与他们小学时的同桌在台上久别重逢,并让非演员的一方描述演员一方的童年往事。节目本身的质量如何且不去评价,有一点是我们不能不佩服的,即他们的记性都特别好,非常人所能比拟。看完节目我们一家人即各自回忆自己小学时的同桌,竟没有一个能回忆得起来。不仅小学时的同桌没回忆起来,初高中时的同桌也没想起来。这也难怪,几乎所有的中小学差不多都要隔三差五地调位的,你们这个学期是同桌,下一个学期可能就不是同桌,你回忆谁去?所以我们永远当不了演员,你老老实实地该干啥干啥去。

想不起硬想,遂将高中时某学期的同桌想起一个,他叫王德迎。

该同学学习一般,身体较好,爱好有二:一是喜欢数饭票,二是喜欢打篮球。整个六十年代,沂蒙山的农村中学生都是吃兑换粮的。所谓兑换粮就是在家里将粮食卖到附近粮站换一个兑换证,再拿着这个证到学校换饭票。这里面的优惠是你卖到粮站的可能全是粗粮,但兑出来的饭票却粗细都有,比例跟省内粮票一样。王德迎兑出饭票来之后天天数,每晚睡觉之前即盘腿坐在**数那玩意儿。他神情专注,业务熟练,跟用扑克牌算命一般,先是将所有的饭票掺和起来数一遍,尔后再将粗细粮抽出来分别数。我曾说过他,看你数饭票的劲头儿就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中农。他乃不悦,说是就你出身好,你再胡啰啰儿我卯你!但他胆子很小,说是要卯我,其实并不敢真地卯。他有时数完了饭票还会将肚子拍得啪啪响,一边拍着一边说,瞧,多棒,跟商业局的那小子差不多了吧?嗯。

他说的商业局的那小子,是经常来我们学校打篮球的。那家伙带球的时候怪模怪样,屁股一扭一扭,八字脚一撇一撇,卓别林样的,很滑稽,也很从容;他还指手划脚、声东击西呢!也能从背后传球。王德迎即崇拜得要命,打球的时候就学他,屁股也一扭一扭,脚也一撇一撇,也指手划脚,整个一个“商业局”。可他带球不灵,三带两带就让人家给截去了。

他是我所有同学中最欣赏自己身体的一个。一个高中生,很少有谁拿自己的身体当本钱跟人炫耀的,也很少有谁没事儿的时候转着身子顾影自怜地欣赏自己。他是既欣赏,又炫耀,有事儿没事儿地就拍那个并不出色的肚子。因了以上的原因,他在班上的威信就很一般化,连个组长也没干过。

有一件事儿给我的印象很深。1967年时兴“斗私批修”,班上的造反派对保守派开展批评整风。说是批评,实际跟批判差不多,人家作了检查,往往还不放过,还要捕风捉影地揭出些无关的问题来上纲上线。有一个男同学甚至还公报私仇地打了一个女同学。王德迎就悄悄跟我说,这是什么整风,还打人,要论有劲儿也数不着他,两耳光煽得他不知姓什么,还打女同学哩!我因为“文革”初期被班上的同学写了大字报,说我是修正主义苗子又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什么的,一直灰溜溜的,这时也作了检查,主要检讨自己过去骄傲自满经常讽刺个人什么的。我这里刚检查完,王德迎发言了,说是看人家这态度多端正,检查得多深刻,连第三线的私字也挖出来了。他这么一说,就有点典型引路的性质,后边发言的人顺着他这个调子就下来了,我也就很容易地过了关。我先前跟他关系一般,他这次也并不是特意地要保护我,而只是出于公道,他就这么个认识水平,他是个没有城府的人。

“文革”之后我再也没见着他,整整三十年了。前不久,我高中时代的老师来访,说起班上的同学,老师告诉我,王德迎已经死了,是死于出血热还是什么来着。我即黯然了好大一会儿,想不到他刚到中年就死了,那么健康的一个同志……但他是我某个学期的同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