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天气,榴花似火,枇杷如金,虽是初夏却全无暑气。此时置身江南,在江南的苏州,在苏州的太湖,在太湖中的洞庭西山上,我感受到“春寒泽国隐鱼龙”的廖廊,更陶醉于“不尽春山叠翠螺”的美景。
自苏州至太湖,即胥江入湖处,约二十公里。于此分道,右去东山,左往西山。东山为半岛,西山则孤悬水中。两山合称洞庭山,与湖南的洞庭湖,称名虽一而毫无关涉。
昔日游洞庭西山,只可舟楫往还。数年前,苏州相关单位斥资建桥,一连三座,如卧波的长虹跨越连接的螺屿,历十几公里而入西山。轿车水鸟般掠过湖面,为游人节省了不少时间,但是少了**漾波心,与鸥凫共浮沉,与帆影共进退的情趣。
未来之前,我以为浪花簇拥的这一座西山,只是一只小岛,却没有想到,它有86平方公里之大。山间古树,坡上茶圃,岸畔稻田,村头花坞,不但向我诉说鸡犬桑麻的往事,更向我展示盛世农家的风情。
我来西山,原是为寻找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吴王夫差的遗迹。这位将父王阖闾创立的诸侯霸业丧失殆尽的亡国之君,曾在西山筑消暑宫。每到夏日,夫差就会带着越国献来的美女西施,乘着金笼玉饰的箫鼓楼船,自姑苏而木渎,自木渎而胥口,自胥口而西山。在新筑的层台累榭的消暑宫里,把长长的夏日,过成转瞬即逝的美人养眼、美酒醉心的花朝。美则美矣,畅亦畅也,只是代价太大。难怪唐代诗人皮日休写诗讥道:“绮阁飘香下太湖,乱兵侵晓上姑苏。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
消暑宫建在梭山与龙头山之间,面临一个深九里、阔三里的湖湾。袭消暑宫之名,这湖湾被称为消夏湾。此处山环水绕,春日的柳线花痕,秋日的蓼矶枫渚,冬日的霜情雪意,都大可玩赏。当然,最好的还是溽暑时节,这里的红莲白鸭、月影星踪、菱芡蒹葭、烟云鱼鸟,无不让人陶醉。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吴王的遗踪早就渺不可寻。今日所能见到的,只是“橘柚千头烟外树,芙蕖四面画中山”的自然美景。月下的笙歌、馆娃的调笑、深闱里横陈的玉体、水榭上燃烧的香兽,都一一风化在线装版的历史中。
我们这个地球上,二千五百年前的城市,究竟还有几座存在呢?风流的庞贝,朴拙的镐京,只给我们留下遥远的记忆。苏州则不同,二千五百度的春花秋月,二千五百度的风刀霜剑,给它留下的温馨与痛苦,坚挺与剥蚀,都鲜活地存在于今天世人的眼中。苏州太丰富了!城内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座园林,城外的每一条小河,每一处山峰,都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像一粒粒璀灿的珍珠,串起熠熠闪光的历史的项链。
因此,与拙政园、虎丘、寒山寺、灵岩山等名胜相比,这相对较为僻远的西山,这西山的消夏湾,便显得不怎么重要了。何况它除了遗址,更不见一点点些微的遗迹了。但我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的时候,却依然生出了强烈的沧桑感。大约出于传统文人的旧习,我对吴越文化素有偏爱。这文化的基调是精致、温婉,即便剑拔弩张,也可以从中化出诗情;更能让吴侬软语,消解所有的暴戾之气。但是,凡事适度为宜。像这最具东方情调的吴越文化,用于盛世,则能提升生活的品质,使其高雅而惬意。但若用之太过,则会露出腐朽气的端倪。男儿的意气消磨,是国力疲弱的重要原因之一。不然,在黄池会盟的夫差,为何在被推为诸侯霸主的三年之后,就在馆娃宫中刎剑而死呢?
消夏湾一片空阔,回首看西山的最高点缥缈峰,林木葱笼,倒真像是耸向青空的碧螺了。与消夏湾毗邻的,是明月湾,亦是吴王赏月处。这里除了苍茫的湖水,古渡头前,还有一座名叫明月湾的古村落。我停车走进去,村中多明清建筑。村民半数姓吴,虽是农人,却都彬彬有礼。我走进村头第一家,主人用自家的特产碧螺春茶招待我。这茶,原叫吓煞人香,乾隆下江南,曾下榻于洞庭山,品赏过,盛赞其香,但嫌其名不雅,亲改其名曰碧螺春。因此,村民在我面前争说乾隆,对他们自己的远古的祖先,那个倒霉的夫差,却是不置一语。
品饮三杯,扶今思昔,不觉枝痒,便吟了八句五言:
夫差赏月处,我品碧螺春。
耳幻吴趋曲,胸藏梁父吟。
鸟啼山入梦,花放路迷津。
盛世人间好,悠悠沧浪情。
2005年5月20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