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西去约五十公里,即阿克塞县。一过阿克塞县,便是平沙千里。
一路上,在我眼帘中汹涌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在七月的炽烈的阳光下,赭黄赭黄的沙,沉闷得让人窒息。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铺天盖地的黄色,它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一阵风来,沙丘上便会被推出一条条弧线,如大海退潮时的银白色,转一个侧面,在阳光的作用下,它又变成千万条扭动的小金蛇。再转一个身,小金蛇又没有了,仿佛顷刻间就会倾倒的千丈沙坂,闪耀着迷人的红色,炽烈、滚烫,如瞬间凝固的出炉的钢水。突然,绿洲出现了,芳草芊芊,湖水浩茫,可怕的黄色深处,闪出一大片翡翠色的亮丽光芒,这是饥渴的旅人所渴望的烟雨江南。但是,你别忙着欢呼,这决不是真实的存在,历代曾有多少旅人,为了追逐这海市蜃楼的美景,而永远留在了沙漠。
果然,当虚幻的葱绿消失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黄沙漫漫。偶尔,在空旷的大漠上,会看到尘烟柱柱,那是龙卷风旋起的黄沙。王维诗“大漠孤烟直”,指的便是这种景象。
而此时,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王维的另外两句诗: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这样浩瀚无垠的沙漠中,你怎么能期望有熟稔的容颜与亲切的乡音呢?虽然我的行囊中带了烧酒,这酒,又有谁能与我同饮呢?
一路上的黄沙、黄沙、黄沙……在这样的大地上,喜欢静观和沉思的人,却是无法获得心灵的愉悦。没有感官的兴奋,心情自然变得忧郁。幸好连绵起伏的沙涛之侧,还有一脉若隐若现的当金山,偶尔几座戴雪的峰头,被黄色的波浪与蔚蓝的天空映衬得愈加圣洁。
终于,孤舟样的丰田吉普车驶出沙海,钻进了当金山谷。以我的眼光看,这当金山寸草不生,甚至没有泥土,它的表层全是突兀的铁青色的岩石。可是,向导却告诉我,这山谷是阿克塞县牧民们的草场。果然,我看到在**的岩石上奔跑的一只一只的绵羊,它们艰难地寻找着岩缝里的小草。我立刻想到,当一只羊,寄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是多么地悲哀和可怜。由羊我更想到了牧羊人。当地的牧民以哈萨克族与蒙古族为主,两个民族为了争夺草场,经常发生械斗,解放后,当地政府为了解决这一矛盾,有计划地将牧民迁出,搬到比这里要丰饶得多的草场去。但奇怪的是,迁走的牧民又都纷纷迁了回来。水肥草美的地方固然是天堂,但此地的牧民们不需要天堂,只需要他们熟悉的故土,尽管这片故土是艰难多于幸福。他们愿意品享这艰难,像江南的老农,坐在老屋旁清风绕膝的竹林里,啜一壶清茶那样。
海拔3400公尺的当金山口翻过去了。立刻,我俯瞰到一片更为辽阔的黄褐色的大地。向导告诉我,山下才是真正的柴达木盆地。如果说你对刚刚走过的沙漠表示深深的恐惧,那么,你即将踏入的这一段行程,将会让你体验到什么叫绝望。
在蒙语里,柴达木是盐渍的意思。它处在青藏高原的腹地,虽然叫盆地,海拔也有2800公尺。这里每年的降雨量不足30毫米,可是蒸发量却高达3000毫米。正因为如此,这片土地成了生命的绝地。地的表面板结如钢板,吉普车在上面开足马力驰骋,也不会担心会在什么地方陷入淤泥或流沙。但是,被碾过的泥块,随时都有可能翘起来,像匕首一样扎破你的轮胎。
一些无病呻吟的诗人们,愿意泡在灯光朦胧的城市酒吧里,来虚构他的痛苦。我在年轻时,经常这样夸大自己的忧患。现在,当我踏上柴达木的土地,我才忽然明白,在人生的旅途中,虚构欢乐远比虚构痛苦重要。
盐碱地中间的公路,虽然铺了沥青,但沙砾与尘土早将黑色的路基掩埋。在这样的路上行驶,我们仿佛要直接把车子开上天空。车窗之右,与公路平行的是碧兰苏干湖。湖之外,是祁连山脉的支脉塞射腾山。蒙语塞射腾,即不长草的意思。左边仍是当金山,两条不长草的山脉夹着一大片连苍蝇都看不到一只的盐碱地。在这种地方,你不虚构欢乐又能干什么呢?
碧兰苏干湖狭长狭长,车子高速行驶一个多小时,它仍在车窗外。湖水真的是碧蓝碧蓝,这颜色让人想到了春天,想到了渔歌唱晚的太湖。但是这湖里没有任何的植物,水禽与鱼类,它是一座很浓很浓的盐湖,它伴着你旅行,只会增加你的饥渴。
大约中午一点钟,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片废墟。一幢幢黄土房子,一条条被流沙掩埋的道路。间或还有一些白杨树,有的已经死掉了,但仍同那些断墙一样,苍凉的矗立着。
这地方叫冷湖,是中国的第一批石油建设者,在五十年代开赴柴达木,历尽艰辛找到石油之后建立起来的生活基地。上世纪八十年代,青海石油管理局才由此搬到由此往前尚有二百余公里的花土沟。尔后,再由花土沟搬到敦煌。
站在这片废墟面前,我对那些把青春甚至生命留在这里的石油建设者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工业文明产生之后,石油,已成为现代生活的润滑剂。他们为了寻找石油,来到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死亡之海,为了开采石油,他们将自己的生命之花,绽放在这死亡之海上。至今,在冷湖,还有一个接待站。青海石油的建设者,从敦煌前往花土沟采油基地,都会在这儿休息休息,补充给养。接待站旁,有一方烈士纪念碑,上面镌刻着长眠在这里的以身殉职的石油建设者的名字。我找不到任何一朶鲜花来供献,只能走到纪念碑前,深深地三鞠躬。
最早来到柴达木盆地的是蒙古人,所以,这里的许多地名都是蒙语。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后,柴达木盆地里,又多了一些汉语的地名,像这冷湖,还有花土沟,大凤山等等。大凤山是一座沙丘,四十多年前,一对名叫大凤小凤的姐妹,从江南来到柴达木,加入了石油勘探队员的行列。一次出外找油遇上风沙,她们迷失了方向,从此再没有回来,战友们为了纪念她们,将与她们分手时的这座沙丘取名大凤山。下午,当我经过大凤山时,我努力想像着这对江南姐妹的倩影。
车过冷湖,恰当正午,地表温度高达摄氏六十多度,毫无遮掩的阳光,像滚烫的开水一样倾泄。单调的大地上,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棵小草,过了达布寺——这远古的蒙古人留在死海深处的驿站,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当金山退去了,塞射腾山消失了。映入车窗的,是昆仑山的支脉祁漫塔格山。我看到了它的海拔六千多公尺的主峰景忍,雪光耀耀,给我的感觉是,那雪峰的外边,就再不是地球了。
而近处,吉普车两边的土地,比之上午有了很大的不同,盐碱地的起伏加大,许多沙丘,不再是黄褐色,而是绛红。它们造型各异,如城如殿、如柱如廊、如狮如象、如龙如虎……这雅丹地貌上的雕塑博物馆,是风的杰作。在这片死亡之海上,风不仅是唯一的歌手,也是比之罗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伟大的雕塑家。
从敦煌出发九个小时后,我们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与盐碱上行进了600公里。终于在祁漫塔格山的雪峰底下,看到了尕斯库勒湖。湖边上,有数百只抽油机,这里便是青海石油管理局最大的油田花土沟——它已处在柴达木盆地的边缘。由此向左,是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向右,是青海进入西藏的咽喉城市格木尔。
2004.8.30匆草于花土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