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名山比之于文字,黄山像一篇格言,华山像一篇诤言,张家界像一篇寓言。我刚游过的大别山主峰下的天堂河谷,则像一篇隽永的小品。
二十岁时,我就登上过大别山的主峰天堂寨。八月溽暑,山顶早晚得穿上棉大衣。后来,在其东南坡下的海拔1200公尺的吴家山,我也数度前往避暑,并写了一篇《吴家山避暑手记》,介绍这清凉世界的美丽风景。不过,这里的风景不可与黄山、张家界等名山相比。它不像它们,可以凭借自身鬼斧神工的姿态去引起人们感官的激奋。这一片山区,没有那么多孤峭怒耸的峰头,它更像大海的波浪。每当我清晨起来,站在下榻的云峰山庄的阳台上,看万山重叠托起一轮红日时,那瞬间的光与影,线与点的变化,会使你心**神驰。它让我想起高山深谷间的禅院,林木葱葱,白云深深,年复一年,禅钟穿过的,只能是清新与宁静。
四十岁后,我已很少去吴家山了。一是因为忙,二是有更多的久已向往的名胜吸引着我。两年前,听人说,吴家山上,发现了一条河谷,这道溪水是从天堂寨上流下来的,故称之为天堂河谷。经数所大学相关专业的教授评估,一致认为这里是“华中第一谷”。老实说,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笑了之。近些年,夸大其辞的广告宣传,已成社会通病,只要有红包可拿,那些专家教授们也是可以昧着良心说话的。心既存疑,便没有前往一探虚实的兴趣。今年五月,在几位朋友的一再怂恿下,我还是被动地有了这一趟旅行。
车子沿着盘旋陡峭的简易公路上行二十公里,抵达吴家山森林公园大门,我们一行便弃车步行,沿着路右新修的石阶一步步向悬崖与浓绿下的山谷走去。尽管我并不情愿有这趟旅行,但一俟看到漫坡的檵树,这最能给人沧桑感的灌木,看到色彩斑斓的蝴蝶,这些飞翔的花朵,正在穿织着艳丽的春光时,我的心情仍然一爽。毕竟,这里是远离城市的深山,对于迫切度假的心灵来说,它适宜于这里的芬芳与野旷。
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一百级石阶,又一百级石阶。当愈鸣愈幽的鸟声,把我们的喘气声衬得愈来愈重时,我们已大汗淋漓地走过上千级下山的石步,终于,我们听到了激越清亮的水声。当绕过最后一丛林幛,看到万丈翠崖之下一片又一片巨大的白石的河床,白的河**。卧着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的,绿得化不开的深潭时,我的已经酸胀的双腿,忽然间如注清风。
站在潭边,掬一捧水洗了满脸的汗渍。坐在白石上,水气氤氲,清风绕膝。举头看两岸高悬的峭壁,绿茸茸有如海绵,它过滤了所有的嚣杂,只留下泉声和鸟声。它似乎更钟爱于色彩,更是一个插花高手。那七彩的山花,有的地方,簪一朵两朵,有的地方,泼墨似地泼出一片金黄或一片纯白。这一刻,山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下一刻,鸟度屏风去,山送白云来。面对这些,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竟闪现出激光、火焰,原生质这样一些毫不相干的词汇,难道这美妙的风景是光电效应?抑或电脑合成?当一个原子被激发时,电子从一个轨道跃迁到另一个轨道,我就是那一颗电子。我幻想自己变成一千六百多年前的陶渊明,正置身于桃花园的入口处。
啊,我又想入非非了。这里怎么可能是桃花园呢?桃花园是陶渊明设计的人间乐园,那里没有战争、杀戮、阴险与奴役。物质化社会的一切弊病,都消失在它的“民之老死,不相往来”的隔绝之中。这里却不同,一朵花把自己的芬芳传给另一朵花,一袭水波推动另一袭流向更为葱青的深处。我脚下的水潭,这青龙潭,倒影的也不是桃花源的袅袅炊烟,而是没有一点点人工痕迹的绝对正版的自然。
自然的魅力在于你不愿停下你的脚步,期盼得到更大的美的享受。我们从青龙潭边的栈道出发,顺着溪流,开始向上攀涉。
在以下走过的大约五公里的河谷中,你能见到最大的特色,大概就是瀑与潭了。短短五公里,却有将近四百米的落差,这就决定了水流的梯度。河床很窄,最宽处也不过三十米,而且几乎被乱石塞满,清清的泉水,只能从乱石的缝隙中穿过。这些乱石,大如巨象,小如蜂鸟,都是坚硬的花冈岩。尽管它们坚硬,却依然被细小的水流冲刷得了无棱角,这是流水在地质时间里创造的杰作。
这曲折蜿蜒的河床,可以称之为一座石头造型艺术馆,如狮如豹,如马如猴,百肖罗列,一尊尊都值得徘徊其下,品味再三。但是,我却只能粗略地浏览它们,动观流水静观山,这里动态的水流,虽百尺之地,亦清姿回异,可餐的秀色,首先在这流水之中。
沿青龙潭上行,大约三百米,绕过一面斧削的峭壁,便见到了天堂河谷中最大的水潭,大概有足球场般大小。这水潭四周全是山岩,几无路可下。眼下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平原上的阳光已是非常炽烈。可是,当它穿过丛树花枝,从万丈秀岩之上投到这水潭中时,却苍白得如同月光。一池翠液,娴静如镜。投一颗石子进去,叮咚一声,须臾间看到它沉入潭底。大约有两丈深许,然潭底景物历历可见。多么纯净的水啊。不用任何净化检测设备,只须拿瓶子来灌,标以“天堂牌”矿泉水,拿到城里去卖,包准是俏销品。然而这潭似乎是孤立的,只见溢过岩坎的清流向下游流去,却不见什么地方有水流来。待我们走过为旅游者架设的铁索桥,从潭对岸的崖边栈道绕过去时,才看到有三叠瀑布,从数十米高的岩骨上飞腾而下,飞花溅玉,穿云嗽雪,以激越的清姿,跌进了一个半掩的山洞中。水在这山洞中打旋、嬉闹,然后才贴着岩脚,从洞中流入大水潭。这水的来路被苍崖遮得严实,在下游是没有办法看得见的。
这潭叫明镜潭。由此上行,河谷无路可通,我们只好翻过一面山坡,从一片盘曲虬劲的古藤林中穿行,下至山根,来到那三叠瀑布的上方。由此而上的一段河谷,地稍平缓,而两岸的山却是更陡峭了。沿着河畔的林间小路上行,亦如闲庭信步。而这是一段最为美妙的溪山行旅。无论你的视线在何处停落,都有清纯的风景:山花落水时,鱼婴惊梦;青鸟点足处,尺水兴波。求侣的野雉从头顶上飞过,携着它怀春的幽梦;未名的古树从石隙里长出,沉静如远古的头陀。一卷白云息于潭心,犹如红晕飞起在少女的脸上;一只松鼠卧在枝头,犹如芭蕉叶上写着的一首唐人的绝句。瀑连瀑,潭连潭。瀑因潭而生动,潭因瀑而明媚。瀑有万斛珍珠尽情挥洒,潭有一池黛色陶醉游人……把无数个这样美丽生动的细节有机的统合,这天堂河谷,怎能不叫游人陶醉与倾倒!
不知不觉,我走完了这五公里的河谷。当我站在河谷中最后的一个潭——大瑶池的跟前时,只见前方赫然立着一堵犹如刀劈斧削过的大石壁,大概有数十丈高,流水从石壁上悄然而下,细碎的水流在阳光下闪耀着白炽的光芒。陪游的当地朋友告诉我,那苍褐色的大石壁上边,仍然是河谷,而且比下面这一段更为美丽,只是尚未开发,无路可通。我突然觉得,这堵石壁应该是一扇天堂之门。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在这座瑶池里洗掉人间的浊气之后,会走过这道门,进入到真正的天堂。
从天堂河谷归来,兴不能减,遂赋绝句四首,以记其行:
平生难解烟雾癖,宁卖天堂不卖山。
今日此游留浩叹,天堂原自在人间。
万曲溪声深复浅,行人一折一重天。
问谁能是天堂客,石满藤花绿满潭。
野花烧夏风还冷,深涧巢春气尚寒。
翠羽踏虹孤石上,何如白发对红颜。
坐拥清泉须浊酒,还听飞瀑说逍遥。
行囊尽载云烟去,何必乾坤一担挑。
2001年7月6日写于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