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迪伦的眼在黑暗中搜索,但始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对不起。”他小声说。
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回床边,自己也挨着她坐下。火光在他的脸上摇曳,此时迪伦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哦,天啊,崔斯坦,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她问。
崔斯坦的脸几乎面目全非了。一只眼睛肿着,眯成了一道缝;另一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瘀紫的下巴肿得老高,一道又深又长的刀伤划过了半边脸颊。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但看得出来即使动一下也会很疼。甚至在黑暗中,她也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伤痛。迪伦伸手想摸摸他的脸,但又害怕这会让他更疼,手悬在半空又停住了。
“没关系的,”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伤。”
迪伦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崔斯坦的脸被毁得残缺不全,惨不忍睹。是因为她吗?
“崔斯坦……”
“嘘,”他想宽慰她一番,“我都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在睡觉啊?”他随口说着,很明显想转移话题。
她点点头,“只是在熬时间而已。”
“觉得自己还能再睡会儿吗?”他的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摇头了,“好吧,至少你应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迪伦一双恳切的眼睛盯着他。她知道他在尽力回避,不愿意说出他去了哪里。可感觉他像是跟自己完全无话可说似的,她感觉自己受了冷落。刚才她扑向他,毫无保留地表达了重逢的喜悦,现在她觉得自己很蠢。她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双臂交叉抵在了胸前。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伸手轻柔地把她的一只手放了下来。
“好了,躺下吧,我和你一起。”
“我……”她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在黑暗中喃喃细语:“我们躺下吧。”他油嘴滑舌地说了声,“请!”
他慢慢向后退,靠在墙壁上,然后把她拉到自己胸口旁。她依偎在他怀里,既感到羞涩又觉得心安。他似乎不想说话,但身旁有她相伴已经心满意足了。迪伦暗自微笑,两天来第一次让自己放松下来。
在晨光中,崔斯坦的伤口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他的左眼血肉模糊,青一块紫一块;下巴上全是紫色、棕色和黄色的伤痕;脸颊上的砍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但是干了的血污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他的胳膊上也有几道很长的抓痕。当黎明驱走了小屋里的黑暗后,迪伦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前臂上一处看起来特别可怕的伤口。她仍然躺在他的臂弯里,尽管她觉得无比惬意安心,却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份宁静。
“我们该走了。”崔斯坦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他的呼吸让她的脖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她尴尬地跳下床,从他身边溜走,对着窗子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也不动。
她向窗外望去,又看见了那片荒原。她的荒原又回来了。
“全变了。”她喘息着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斯坦迅速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昨天,就在你回来之前,我向门外看,然后……然后……”
迪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之前看到的那个世界,“所有东西都是红的—太阳、天空还有大地。我看得见鬼魂,成千上万的鬼魂,有向导引着他们走。我看见了魔鬼,到处都是。”迪伦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耳语。
崔斯坦皱起了眉头。他从未见过哪个鬼魂见识了荒原上的那么多事后,还能对这里浮想联翩。如果离开了他们的摆渡人,鬼魂在魔鬼的袭击下绝不会安然无恙。迪伦本应和他永别了,可现在她还在这里。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既让他感到惊诧,同时又为此深感庆幸。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魂魄怎么竟会如此与众不同呢?
“你只不过是看到了离开向导后真实的荒原,”他对她说,“我就是那个创造你心像的人。”
“那这是假的了?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头脑中的幻觉?”崔斯坦之前告诉过她,这个荒原只是她的心像,但直到现在迪伦才真正理解其中含义。她不喜欢这样。虽然昨天的荒原非常恐怖,但她一想到自己被崔斯坦欺骗了,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迪伦。”他声音轻柔。他没有办法给自己的话裹上糖衣,只能用语调尽量缓和这话的杀伤力,“你已经死了,你的心像就是你的全部。这个地方,这里,就是你这段旅程的必经之路。真相就是这样。”
迪伦看着他,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他伸手牵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娇小虚弱,但他明白再拖下去会非常危险。
“来吧,”他说,“我们走吧。”他给了她一个温暖、宽慰的微笑。她的嘴唇微微一颤,算作回应。她走上前拉着他的手,刚一碰到他心中就怦然一动。她面朝着小屋的门,这座小屋对她来说既是囚牢又是庇护所,离开这里她心里也说不清是悲是喜。
崔斯坦急着要走,把她落在身后,大步流星地朝门走去,又一次踏上了荒原。
今天看不到太阳,遮蔽天空的云层显得轻飘飘、毛绒绒的。迪伦想知道这又反映了自己怎样的心情。要是让她自己来说个清楚,她会说自己现在既忧伤又好奇。崔斯坦那些关于荒原和她内心世界的话让她一头雾水,她虽然不想被这个虚幻的地方欺骗,但现在走在熟悉的山峦景物中还是让她倍感安全。当然,崔斯坦的陪伴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她又看了看领着她前行的崔斯坦,看着他的后脑勺和强壮的肩膀。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昨晚他们说话时,他一直不愿提起这件事。但迪伦感觉他身上每一片青肿、每一处抓痕都是为了她而伤的,毕竟他是她的保护人啊。
“崔斯坦。”她开始喊他。
他回头看着她,放慢脚步,他们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什么事?”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又胆怯了,转而问了一个自己非常好奇的问题:“所有那些鬼魂……我能看得见他们在走,但他们不会向我走来。我是说,不会向我藏身的小屋走过来。”
“没错。”
“那,他们待在哪儿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崔斯坦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每一个摆渡人在这儿都有自己的安全地点和庇护所,但那个地方一直都是我的安全屋。”
“哦。”迪伦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又开始偷偷打量崔斯坦,不知道提出这个自己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他看到她在乜斜着眼瞟自己,于是试探着问:“你想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对不对?”她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虽然很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但他知道除了走完这段旅程必备的知识外,她不应该对这里的事情了解太多。这两股念头在他心里斗争。
“这个问题为什么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他正在纠结到底做何选择—是服从理智还是服从情感。这与其说是个问题,倒不如说是他的缓兵之计。
拖延战术奏效了,迪伦默默思考了好一会儿。
“因为,那个… ˇ因为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你才在这儿的。如果我当时跑得快一点,或者让太阳别那么早落山,让它再亮一点,那……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崔斯坦看起来很吃惊,他是真的吃惊。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他原以为她问这些只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原以为人类需要什么都问个明白,但她问这些竟是出于关心。一股暖流涌上胸口,他知道自己该做何选择了。
“你没告诉我他们可能会伤害你。”她柔声说道,一双碧眼睁得很大,写满了感同身受的痛苦。
“对,”他回答说,“他们杀不死我,但他们能抓到我。”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次她不是发问,而是在温柔地请求。他不能再拒绝她了。
“当时到处都是恶魔,你吓呆了。我发现你不能动弹了,但你必须快跑才能得救。”
迪伦点点头。她想起了这一幕,回忆时脸羞得通红。要是当时他一说她就跑,要是她当时再勇敢一点,没有因为惊吓而待在原地不动,他们两个就都能脱身了。
“我推了你一把,你好像才缓过神来。接着,我们跑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会没事的。”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由于羞愧,眉头拧在了一起,“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放开你的。”他小声说。
迪伦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升腾起强烈的内疚之情,感觉就像在晕车晕船。他心里很难受,他在自责,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崔斯坦……”她想打断他,但他用手势示意她别说话。
“对不起,迪伦。我很抱歉。他们一看到我放开了你,就把我围了起来,正好堵在我们俩之间。我想追上你,但从他们中间穿不过去。你在飞跑,但是小屋离得太远了,来不及的。”此时他的眼神飘忽,像是在重温当时的情景。
他的口型告诉迪伦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一想到自己重提往事是对他的又一次伤害,迪伦的内疚感顿时强烈了十倍。她开始反思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仅仅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但愿不是。
“恶鬼们到处都是。你摸不着它们,但是我可以。知道吗?”
她不敢让自己再说话了,但又不想打断他,只好摇摇头。
“我在后面追你,尽量把它们拽回去,但不能把它们全逼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恶鬼一窝蜂似的涌过来。完全没用,虽然我摸得到它们,但却伤不了它们。每次我刚把它们拽回去,它们就会绕着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发动进攻。”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内心正在挣扎。迪伦不清楚他是在纠结于有些事要不要讲还是在努力思索讲述的方式。她静静地等着。崔斯坦仰望着天空—他们此时正翻越一座陡峭的山峰,此时抬头看天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迪伦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想一边站稳脚跟,一边听他讲话。天空中似乎有他要找的答案,他略略点了一下头,叹了口气。
“在荒原上我可以使一些手段……非常规手段,你可能会管这个叫魔法。”
迪伦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坦白,这让她之前说的所有蠢话都变得有意义了。
“我变来了一阵风。”他停顿了片刻,此时满心狐疑的迪伦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自己还浑然不觉,“你不会感觉到的。这阵风是专门对付恶鬼的。”
“你变了一阵风?”她惊讶地问,“连这个你都会?”
崔斯坦脸上带着苦相,“这个很难,但我会。”
“你说很难是什么意思?”
“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耗尽了我的体力,但风起了作用。恶魔们控制不了自己的飞行路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它们没办法抓住你了。”他叹息道,“但没过多久它们察觉了风是从哪儿来的,所以绝大多数恶鬼开始攻击我。”
“你本该停下来的,”迪伦脱口而出,“你本该让风停下来,然后……然后再和它们打,否则—”
崔斯坦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
在这个荒原上,你是我的重中之重。”他对着她惊骇的表情笑了,“我不会死。先保护魂魄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自保要放在第二位。”
听到这话,迪伦木然地点了点头。当然他不是只为了她才身涉险境的,这是他的工作。
“它们试图攻击我,挥舞着利爪朝我劈过来。它们径直朝我飞,好像要用身体猛地撞向我。它们能穿透你,但是穿不透我。你周围还有一些恶鬼,但你已经离小屋非常近了。我使出浑身解数继续作法,直到你迈过小屋的门槛。然后这一大群恶鬼就全力对付我了,它们数量太多,我实在招架不住,被它们拖到了下面。”
在他讲述的同时,迪伦在脑海中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恶鬼们向下俯冲,将他团团围住,撕扯着抓挠着他的脸。她脑中浮现了他努力想把它们击退,朝它们抡起双臂,试图冲出重围的样子。密密麻麻的恶鬼们围着他,越抓越紧,把他拖到了地下。尽管在她的想象中,她应该根本无法看到很远处的他,然而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特征却又无比清晰—他的脸上满是惊惧和恐怖,双眼圆睁,嘴因为恐惧而大张着。血顺着脸淌,流进了已经被恶鬼抓伤的左眼里。然后,他在她的想象中慢慢消失了。他受了多少伤啊?它们每打一下,它们的利爪每抓一下,他都要忍受多大的疼痛啊?他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最后听你在叫我。我想把它们赶走然后到你身边,但它们太多了。不过听到你的声音至少让我知道你安全了。”他注视着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深深打动了她。她能做的只有满怀敬畏地回望着他,沉浸在他深邃的目光中。
结果没有了眼睛的指挥,她绊上了一块伸出地面的草皮摔倒了。
“噢!”感觉自己朝前栽倒时,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她眼一闭,等着这重重的一摔,顿时让自己肺部无法呼吸,等着衣服上沾满泥水。她把手护在身前,免得受太重的伤。然而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崔斯坦的手一甩,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套衫,就在她的身体快要摔在地面的一刹那,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她睁开眼,偷偷瞄了一眼这条道—真的跟她想的一样,又潮湿又泥泞。她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地喘口大气,崔斯坦猛地把她往回一拉,她又好好地站在那儿了。他竭力绷着脸,但尽管下巴绷得很紧,笑声还是渗了出来。
迪伦有些气恼,带着残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心大步走开了。她听到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你也太笨了。”他故意逗她,轻轻松松就赶了上来。她鼻子朝天继续走路,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再摔跤了。
“也难怪,看看这个地方。难道荒原上就不能铺一条路吗?”
她哼了一声,仍然一副生气的样子。崔斯坦耸耸肩。
“这是你的错啊!”他提醒她,“是你让这地方成了这个样子的。”
迪伦做了个鬼脸。
“我讨厌徒步旅行,”她嘟囔着,“我讨厌山地。”
“苏格兰人不都是以山为荣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次轮到她耸肩了。
“我们的体育老师每年都把我们塞进一辆小巴士里,带到乡下,然后逼着我们在刺骨的寒风里爬山。简直就是虐待嘛,我可不是什么爬山爱好者。”
“啊,懂了。”他说完咧着嘴笑,“好吧,要是你知道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心里会轻松点的。很快你就要走出这儿了。”
他原意是想逗她开心,但听到这个消息后,迪伦却脸色微沉。然后呢?过了荒原又是什么地方?就是说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崔斯坦了吗?这个消息比起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更让她心情沮丧。他已经成了她的世界里的唯一,她实在无法忍受失去这最后的亲人。
迪伦想着心事,就这样走到了山顶,经过几次颠簸后,进入了一个天然山洞。这里是小憩的理想场所。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崔斯坦,他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他对她说。
迪伦噘着嘴,有些恼怒地盯着崔斯坦。
“对不起,”他说,“我们没时间了,迪伦。我可不希望咱们又被它们抓住。”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迪伦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但她知道崔斯坦说得没错。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到夜幕和随之而来的恶魔前面。她不希望崔斯坦再因为她受苦了,于是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上满是抓痕和青肿,在迪伦胳膊上已经消失的伤痕对比下格外醒目,但他的手非常有力。他刚带她走出山洞,迪伦马上感到狂风袭来。风势越来越大,耳朵里的刺痛让她有点听不清楚声音。他们往山下走的时候,交谈变得非常困难。迪伦本来还想让崔斯坦接着讲故事,讲讲地下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来要等更安静的时候才行了。这样的故事不能隔着风声喊来喊去的。
而且,尽管她急着想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是又害怕听到他遭受过的更多折磨,为了她遭受的折磨。
谢天谢地,他们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早早地就到了下一个安全屋。又是一间石屋子,迪伦纳闷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杰作”,几乎所有的安全屋都是千篇一律的。难道自己对于避难所和家的概念就是这个样子?她仔细回想着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把这二者联系在了一起。她和琼一起住的(不,是曾经一起住的)公寓是一栋红砂岩楼房,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建筑。她的祖母在去世前住在郊外一个孤零零的地方,但是那也是一座现代化的小木屋,屋外是一个精心营造出的美丽花园,里面点缀着一些造型奇特的石狮子和小矮人。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像家一样的地方了。
除了—哦,对了—她的爸爸曾经在电话里提到过他的住处。他说那是一幢样式陈旧的石头房子,只够他和他那只叫安娜的狗容身。眼前的屋子就是那个石屋在她想象中的样子吗?或许她的潜意识想让她看到一点自己期待见到、却又始终无法遂愿的事物。
有时候,她会想象着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在她的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体强壮、慈祥和善。想到这些她自己也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