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候诊室的塑料椅上等医生过来。邦妮手里拿着本过季的《美丽家居》在那儿翻。
美丽个鬼家居,我真想把她手里的杂志一把抢过来扔到房子外面去。
突然,她小声对我说了句:“你看那儿。”
“哪儿?”我问道。
“墙上面,”邦妮指着墙上的医务人员信息对我说,“艾丽医生是代班医生。”
“那又怎么样,代班医生不也是医生吗?”
“是吗?”邦妮抱起手臂放在胸前,一副不太放心的样子。
“我相信艾丽医生的水平。”
“那就看看再说吧。”邦妮翻着杂志说。
没一会儿,我们就见到了艾丽医生。她是位年轻的女医生,梳着乌黑亮丽的波波头,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你哪里不舒服?”我们坐下后,她问道。
我默默地伸出了手腕。艾丽医生检查完后,立马给出了诊断。
“你这是疥疮。”她说道。
“疥疮?”我下意识地重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
“疥疮是一种传染性的皮肤病,”艾丽医生解释道,“是因为有一种很小的螨虫在皮肤里打洞寄生导致的。这种很小的螨虫就叫疥螨,它们会吃人的皮肤角质组织,然后用前肢穿透表皮层,在皮下开凿一条与体表平行的隧道用以产卵。”
“你怎么看出来的?”邦妮在旁边问道。
艾丽医生往我左手腕上涂了些墨水,然后再擦掉。“看到了吗?”
她指着我手腕上那道擦不掉的墨迹说,“那就是疥螨挖的隧道,也是它们的洞穴。这也是疥疮最典型的病症。”
我感到了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冷意。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艾丽医生接着说,“生疥疮确实不好受,但是治疗起来也简单。通常情况下,外涂一种特制的苄氯菊酯药膏就能治好。”说完,她转过椅子,开始对着电脑敲键盘。
“我怎么会感染上这种病的?”我问她。
“这种皮肤病的传播途径有很多,”艾丽医生边打字边说,“最常见的方式就是通过直接的皮肤接触,所以通常容易在家庭或者恋人之间传染。不过就算是通过皮肤接触感染,那也得接触的时间足够长才行,一般来说,至少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钟的直接接触才行。”
我瞥了眼邦妮,她从头到尾都埋着头在那儿翻手提包。她的包里照例塞满了各种垃圾:坏掉的钢笔、早就失灵的手机充电器、一堆用过的脏纸巾、找不到盖子的润唇膏、吃完了的薄荷糖盒,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正面印着一只咧嘴兔子的复活节贺卡。
“你身上有没有痒过?”我问邦妮。
邦妮猛地抬起头:“什么,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吗?”
“我在想,我到底是从哪儿感染上这个的。”
“从哪里感染的重要吗?”邦妮立马说道,“反正医生都说了,有药膏可以治好的。”
我努力回想着我上一次跟别人发生长时间的皮肤接触是在什么时候,包括邦妮在内,我想了一圈也没想到。
突然,我记起来了。
看《音乐之声》的那次,我搂了邦妮近一晚上。
但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疥疮的潜伏期可长达八周,”艾丽医生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接着说道,“所以,有可能是你很久之前感染上的。”
果然如此。
“让我看看你的手腕。”我对邦妮说。
“什么?”
“卷起袖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为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
“你犯什么神经。”邦妮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别耽误医生的时间了。”
“别这么说,”艾丽医生主动说,“其实也确实应该让我看看。我刚才还没来得及说的就是,其实我们建议跟患者发生亲密接触的人一起用药,即使他们还没有任何病症,也可以当作预防。”她说着,把椅子转到了邦妮面前,“斯诺太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是给我看看吧,”
她指着邦妮的手腕说,“不管怎么说,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邦妮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她还是不情愿地脱掉了外套,一言不发地卷起了左手的毛衣袖子。
虽然颜色比我手上的浅一点,但邦妮手腕上毫无疑问长着一模一样的红疹。
“谜底揭晓了。”艾丽医生幽默地说了句,随后接着问道,“斯诺太太,您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这我怎么知道。”邦妮拉下袖子,不耐烦地回道,“没多久吧,我都没怎么注意。”
你就装吧,我心说。
你就继续装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邦妮看到我的脸色后,恼羞成怒,“我只不过之前以为这是湿疹而已!”
“您的病历里似乎也没有关于湿疹的就医记录。”艾丽医生眯着眼盯着电脑屏幕说道。
“可是明明该有的。”邦妮气呼呼地说。
她又在撒谎了。邦妮的健康状况堪称奇迹,一直都出奇地良好,她根本没什么就医记录。
“在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疥螨最长可以在人体内存活两个月。”
艾丽医生向她解释道。
“但是邦妮,我是说我妈妈,她又是从哪里感染的呢?”我接着问。
这件事情决不能姑息,我必须搞清楚源头在哪里。
“这就很难说了。”艾丽医生回道。
“那个,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房子里太脏引起的?”我问出口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颜色都快赶上我手上的疹子了。
我的话引起了邦妮的警觉,她像只被惹急的兔子似的,眼神尖锐又警惕地盯着我。
“房子太脏?”艾丽医生微微皱眉思考了一下。
“我就是假设一下,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急忙补充道。
“嗯,那是非常有可能的。”艾丽医生来回打量了眼我和邦妮,接着慢慢说道,“在不卫生的环境下,疥螨的繁衍会比正常环境中容易得多。”
艾丽医生说到这儿,停了一下。
“你这么问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罗茜?”她温柔地问道。我从她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关心和如水般的温柔,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闪而过的怀疑。
那抹怀疑闪过的时候,恰恰被我看在眼里。
“没什么特别原因,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我脱口而出,希望借此打消她的疑虑。
然而我的话并没有奏效,艾丽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所以,现在怎么办?”我有点结巴地问道,“您刚才提到有种很管用的药膏对吗?”
“我会给你开个处方,”艾丽医生仍旧皱着眉说,“除此之外,你的**用品、睡衣和毛巾都要用至少50 摄氏度的热水清洗。如果有哪些东西不能洗的话,就把它们放到一个塑料袋里隔离七十二小时,这样也能杀死上面的疥螨。另外,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们把整个房子都用吸尘器好好吸一遍。”
我们房子里连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用吸尘器呢?心力交瘁的泪水瞬间充满了我的眼眶。
“你没事吧,罗茜?”艾丽医生看着我问。
我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必须赶紧振作起来,绝对不能因为我一时的情绪失控而让艾丽医生看出什么。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艾丽医生出于好意而把我的情况报告给社会救助机构。
“没,就是,您刚才一下子说了那么多,我听得有点蒙……”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要不要我帮你把那些注意事项写下来?”艾丽医生温柔地问我,然后扫了眼邦妮,她已经没盯着我,转而在那儿玩手机了。
“不,不用了。房间吸尘,50 摄氏度水洗,其他的东西用塑料袋隔绝七十二小时,我记住了。”
“没错,就是这些。”艾丽医生赞许地说。
“呃,那我还能上学吗?”我问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已让我看不太清艾丽医生的脸了。够了,不要哭,不要哭出来。
“你真的没事吗,罗茜?”艾丽侧着头怀疑地问。
她的话让邦妮玩手机的手也顿住了。
“我没事,”我强忍着眼泪说道,“我就是觉得,得了这种疥疮,很难过……”
艾丽医生冲我同情地笑了笑:“别难过,我知道你很不好受,但是现在病因已经确诊,你今晚就可以开始上药,等到周一,你就能正常去上学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得提醒你,你身上的瘙痒症状可能会持续两周的时间。”
说完,她把两张打印出来的处方单递给邦妮。
“这样就好了,对吧?”邦妮说着,把它们塞进外套口袋。
“是的,我这边没别的事了,”艾丽医生说完,话锋一转,“倒是您,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跟我说呢?”她对邦妮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没有了,谢谢。”邦妮说完,就大步往外走,“走了,罗。”
我跟着站了起来。
“罗茜,你呢?”艾丽医生轻轻地问我,“还有什么别的事想说吗?”
我咽了咽口水。
“不用急,你再好好想想。”她补充道。
我脑海里闪过片刻的犹豫,真的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对艾丽医生和盘托出,让我一直以来承受的那些伤痛、愤怒和心力交瘁,包括我刚才强忍回去的泪水一起都倾泻而出。然而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却觉得嗓子里像是塞了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房顶,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马路,楼顶的大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我摇摇欲坠。
到底跳还是不跳?
“你想到什么了吗,罗茜?”看我半天没反应,艾丽医生催了催我。
她的声音把我猛地拉回了现实。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了,谢谢您。”说完,我拿起书包,跟在邦妮身后慢慢走了出去。
我和邦妮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车上。
“多久了?”上车后,我立马问道。
邦妮没有回我,径自发动了车子。她打开收音机,ABBA 的《滑铁卢》立马占领了我们的耳朵。我把收音机关掉,又问了一遍。
“邦妮,到底多久了?”
“什么多久了?”邦妮说着,点了支烟,车里开始变得烟气缭绕。
“你得疥疮多久了?”我边说边摇下车窗。
“没多久。”
“到底多久了?”
“我不知道。”
“邦妮!”
“你管这个干什么,医生不都说了,这个病很容易治好。”
“但是这个病根本都不该得!”
“够了,你少管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我也不是大人!你以为我愿意管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然而事实却是,我的整个人生几乎都在替邦妮收拾烂摊子。
“邦妮,有人看见我长疥疮了。”我声音颤抖地告诉她。
“谁看见了?什么时候?”
“和我一起上体育课的女生。”想起席恩娜和佩琪看到我腿上疥疮时的嫌弃表情,我羞耻得浑身发冷。这种感觉比疥疮带来的瘙痒更让我难受。
邦妮叹着气,对我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有个什么问题吗,罗?
你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
“是啊,我不像你,眼里永远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我没好气地说。
“我也不知道这个会传染!你别说得好像我故意要传染给你似的!”
“这不是重点,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邦妮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我很抱歉,罗。这样行了吗?”
但是她的抱歉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我知道她根本不会为她的歉意付出任何实际行动。邦妮嘴里的“抱歉”就是一句轻飘飘的废话,毫无意义。这个词的用法在她看来就跟说“吃饭”“睡觉”差不多。
邦妮发动车子,倒着开了出来,倒车的时候差点儿蹭到停在旁边的车子。
外面又下起了雨,阴沉灰暗的天色恰如我现在的心情。我脑袋抵在车窗上,看着雨滴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等我把换下的床单被套拿到洗衣店洗好回来,然后再尽可能地把房子里能打扫的地方打扫完后,时间早就过了我平时睡觉的时间。诺亚发短信来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但这么丢脸的事我根本没法儿告诉他。
我放下了手机,轻轻坐到堆满了东西的浴缸边开始看苄氯菊酯药膏的使用说明。根据上面的要求,我脱光了衣服,把全身涂满又稠又黏的药膏,我的身体在寒冷和怨恨的夹击下不住地颤抖。
这一切都是邦妮造成的,但是她可恶得连打扫都没帮我一起做。白天我在车上拒绝接受她的道歉后,她回来的一路上都在生气。等我们从药店回到家,她立马就跑进了客厅,然后砰的甩上门,在里面把电视和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简直就像个喜怒无常的小孩。
我恨你,我边给脚趾缝里涂药膏边在心里恨恨地说。
“我恨你。”我给腋窝和手肘涂药的时候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
喊完后,我哭了出来,炙热的泪水落在身上,烫得我全身都抽搐了起来。
“我恨你。”我一边用棉签给手指和脚趾涂药,一边哽咽地喊着。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越流越多,怒气更是越来越重。能这样释放愤恨和伤痛的感觉真的很好,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压抑得太久了,我需要更多的释放。
“我恨你。”我穿上睡衣后,接着喊,衣服粘在我涂满药膏的身上。
当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喊得声音多大,都不可能盖过楼下客厅里那些吵闹的噪声后,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恨你!”我开始喊得一声比一声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等我终于发泄够了瘫倒在**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我心里的怒气还没平息,但是我感觉自己已经能稍微冷静一点了,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
我打算关灯的时候,看到了书桌上那张皱皱巴巴的大不列颠国家青年合唱团的宣传单。我一直都想把它扔掉,但是拖到现在还没扔。我下床拿着那张传单回到被窝里,盯着那上面一个个面带笑容的脸庞。
如果是邦妮的话,她会怎么做?其实想都不用想,我很清楚她会怎么做,在她的世界里,谁都没有她自己重要。而我呢,我一直都在为了保护她和这栋垃圾堆一样的房子而活着。凭什么我就不能顺着心意为自己活一次呢?
我看了下时间,凌晨11 点52 分。我一鼓作气,从床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然后在给自己找到退缩的借口之前,输入了合唱团的网页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