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怎么没开那辆大家伙?”我在周日的早上边上车边问爸爸。
像往常一样,为了确保不看到他以前的家,他把车停在了好几户远的地方。他自己的车是辆坦克似的四驱越野,不过今天他开的是梅兰妮的车。那是台亮红色的迷你库珀,前大灯上装饰着塑料睫毛,车后窗上还贴着“公主驾到”的标语。
“梅拉(梅兰妮的昵称)要用大车去拿蛋糕。”爸爸边说边发动车子,“那是你给伊西准备的礼物吗?”他用下巴指了指我腿上的塑料盒。
“不然这还能是我给夏洛特公主准备的吗?”我边说边翻白眼。
“罗茜!”他充满警告意味地喊我。
罗茜是我出生证明上登记的名字,不过从我有记忆起,所有人都叫我罗,只有爸爸(以及梅兰妮和伊西)还固执地叫我罗茜,简直别扭死了。我才不是什么罗茜,那一点儿也不像我。
“抱歉,”我老实认错,“我只是觉得你明知故问。”
“就算是明知故问,你也不能是这种态度。”
“我们要去哪儿?”沉默了几分钟后,我发现路线不太对。
爸爸住在奥斯布罗附近的白桥镇上,但是我们现在却在往白桥镇的反方向开。
“当然是去蹦床公园。”
“什么蹦床公园?”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蹦床公园。”
“等等,我不明白,伊西办的不是烤比萨派对吗,怎么又去蹦床了?”
“先去蹦床公园玩,回来再烤比萨。”
“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蹦床,你只说了烤比萨。”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爸爸今天跟小孩似的穿了一身运动服,平时周末,梅兰妮都是给他穿休闲裤和T 恤衫的。
“我没带蹦床的衣服。”我闷闷地说。
爸爸听见后,朝我身上看了眼。我今天穿了条宽松的牛仔背心裙,脚上是一双黑色胶底人字拖。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之一,我之所以穿它,是为了防止梅兰妮又拉着我、一副惋惜不已的样子叨叨“怎么一点都不爱打扮”。每次周末,她看到我穿着日常的牛仔裤和大T 恤衫,就喜欢这么说。
“好吧,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了。”爸爸说,“掉头回去是不可能的,如果我们比客人还晚到的话,梅拉会生气的。”
“那就这样吧。”我咕哝着闭上眼睛,头靠在车窗上。
我们到的时候,梅兰妮和伊西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了。伊西今天穿着一件粉色亮片连帽衫,衣服上别着一个“10 岁”的大徽章,她一头亮晶晶的金发整齐地扎成一个马尾垂在脑后。
“我们在这儿!”梅兰妮远远地冲我们喊。
她挥手示意我们过去,左手腕上的潘多拉手链甩得叮当作响,上面的每一粒珠子都闪闪发亮。梅兰妮·斯诺今天的打扮无可挑剔,从手上的法式美甲到蓬松的金色波波头,哪怕穿着运动服和球鞋,她看上去也清新又靓丽。
“你今天真漂亮,罗茜。你总算是愿意穿裙子了!不过这条裙子要再收点腰,就更好了。”
梅兰妮走到我身前,环着我的腰把裙子扯紧了些。她的手指滑过我的皮肤,让我全身都绷得紧紧的。
“你看,”她满意地说,“这样就更好看了!等我们回家,就给你找条皮带扎起来……”
“你不是打算穿成这样去蹦床吧?”伊西上下打量了我后,黑着脸说,“你打算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吗?”
“我不去,就在下面看。”我回道。
“说什么傻话呢,今天可是来给伊西过生日的!”梅兰妮不赞同地说道,“而且我们连你的票都买好了。”
说完,她跑去服务台那儿挤到队前,然后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地拿着一条肥大的红色短裤回来了。
“这是从失物招领的盒子里借的。”她说着,把短裤递给我。
“我老婆真是太聪明了!”爸爸兴奋地亲了亲梅兰妮的额头,然后看向我,“说谢谢,罗茜。”
我盯着手里这条超大号的短裤难以置信:“这要我怎么穿?”
梅兰妮满不在乎地啧了一声:“哎呀,这个时候就别矫情了,把腰带系紧,没问题的。”
如果爸爸这时候能注意到我的表情有多难看,他就不会同意这么做的。然而他惯会忽略那些让他觉得不舒服的事情,哪怕它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
我刚跳了三下,那条短裤就滑了下去。这个状况让伊西和她那些恐怖的小伙伴们笑疯了。
“她裤子掉咯!她裤子掉咯!”我在她们不停的嘲笑声中提起裤子,艰难地把裙子扎进裤腰里。
“我的天哪,罗茜!”梅兰妮惊呼着跳过来帮我扎紧腰带,她把带子系得太紧了,勒得我像穿了个束腰似的,“你刚才就没好好系紧。”
这时,我突然听到隔壁蹦床传来一阵窃笑声,那里有一群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在交头接耳。我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别系了。”我恼羞成怒地推开梅兰妮。
“罗茜,你干什么去?”我从蹦床的台阶下来,往更衣室走的时候,听到爸爸在身后喊我。
“没事,她就是有点闹脾气了。”我听见梅兰妮跟他说,“让她去吧。”
我把脱下来的短裤还到服务台后,走进了咖啡厅。我数了数身上的钱,哪怕在这里买包薯片都还差3 便士。我只能坐下要了杯免费的白开水,然后开始看昨天的报纸。
第十一页上有则新闻让我如坠冰窟。上面说在威尔士的一间别墅里,有个老太太被埋在了她捡回来的垃圾下面,验尸报告表明,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超过四年。警方还在别墅里找到了老太太的女儿,当时她已经严重脱水,几近休克。我一字不落地把这个新闻看完,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爸爸把车停在家门口时,我还没从那个新闻里回过神来。我们回的是他和梅兰妮、伊西的家。下车的时候还不到下午2 点,而我却觉得已经过了好几年那么久。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其实我很想让他送我回去看看邦妮怎么样了,不过我知道要是说了,肯定会惹他不高兴。但凡跟梅兰妮和伊西有关的事,只要我表现出一点置身事外,他都会大为光火。
他总是喜欢说:“罗茜,她们是我的家人,所以也是你的家人。”
没错,他们确实像是一家人,不过那个家里可没有我。无论爸爸怎么动之以情,这一点我真的假装不了。
在他们家里,我也没法儿表现出好像在自己家的样子。他们的房子是一栋崭新的对称结构的小楼,里面用的都是保温效果很好的双层玻璃和奶油色的地毯,厨房里的白色家电干净得发亮。伊西的游戏室在客厅隔壁,她那些数不清的玩具全都整整齐齐地收纳在一个设计精巧的柜子里。现在我对这些已经习惯多了,不过时不时地,那种命运不公的不忿还是会从心里冒出来,强烈得让我喘不过气。
两难之下,我只能给邦妮发了条短信。
罗:我刚到爸爸家,你还好吗?
爸爸家的房子正门上装饰着粉色的气球,上面还贴着银色的庆生横幅。梅兰妮已经脱下运动服,换上了一条印花连衣裙,外面还围着一条粉色的围裙。她的打扮就是爸爸理想中贤妻良母的样子。趁着孩子们在花园里撒欢儿的时候,她要把烤比萨用的材料一一备好。
“罗茜,你想跟伊西和她朋友们坐一起吗?”她指着餐桌那边的一个位置,问我。
她虽然是在问我的意见,但潜台词很明显就是:你等会儿就和他们坐在那儿,别讨价还价。
梅兰妮的身后挂着一块板子,上面列着所谓的“斯诺家庭法则”,里面都是些“多拥抱”“多笑”“心怀梦想”之类的话。
老天,我实在太讨厌那块牌子了,里面全是些没用的废话。我想把它砸得稀巴烂,或者在上面用大大的鲜红色字体涂上“废话”两个字。
不知道我真这么做的话,后果会怎么样?梅兰妮肯定会被气哭,她连发现有人偷摘她的杜鹃花都会哭。而爸爸肯定会大发雷霆,骂我没礼貌、忘恩负义,然后为了脆弱可怜的梅兰妮,当场把我赶出去。
趁着伊西拆礼物的时候,我溜到楼上的卫生间冲了个澡,然后准备去客房小睡一会儿。
爸爸和梅兰妮一直坚持说那是专门给我留的房间,里面确实有一个抽屉,装着我的备用内衣裤、袜子、睡衣和校服,但除此之外,这里根本没有我更多的东西。反而是梅兰妮收藏的迪士尼系列水晶球和她的按摩用品占满了整间屋子。她几乎收藏了迪士尼出过的所有水晶球,上次数的时候足足有二十七个。梅兰妮正在接受按摩师的培训,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就是她的工作间,角落里立着她的折叠按摩椅,床头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各种精油和一摞毛茸茸的棕色毛巾。大多数时候,我都会被按摩精油的味道熏得难以入睡,不过今天我几乎是头刚碰到枕头,就立马昏睡过去。
“罗茜,罗茜,醒醒。”
我睁开眼睛,看到爸爸正弯着腰在我上方,左手摇着我的肩膀。
“几点了?”我边问边揉了揉睡出来的眼屎。
“6 点多了,派对刚结束,你错过了伊西切生日蛋糕。”
他显然对此很生气,他的嘴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插着手臂,抱在胸前。
我也突然怒从中来:“错过了又怎么样,这又不是她的婚礼。”
爸爸颓然地叹了口气:“罗茜,别这样说话好吗?”
“我怎么了?”
“别这样说话带刺,这不是你的性格。”
呵,才怪,这才是我最真实的性格。
“我过一会儿就送你回去。”爸爸接着对我说。
“好的。”我立马起身就要下床。因为起得太快,我伸脚去够拖鞋的时候,大脑有瞬间供血不足。
“不过走之前,”爸爸盯着我头上那堆水晶球说,“我想先和你谈谈关于期中旅行的安排。”
“爸爸,我已经考虑过几个地方了,我想去自然历史博物馆,那里有个很棒的野生动物摄影展。”我对他说。
听到我的话,爸爸迟疑了下,然后不自然地用手捋了捋头发。他灰褐色的头发又硬又毛躁,这也是他唯一遗传给我的特征。每年10 月的期中旅行是我唯一能和爸爸独处的时光,今年原本要去伦敦的行程正式取消后,我就开始在找别的地方。
“我很抱歉,罗茜,但是这次我不能陪你去了。”他艰难地开了口,“11 月是我和梅拉的结婚六周年纪念日,你知道的,迪士尼对我们俩来说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说这话的时候,他冲着那些水晶球抬了抬下巴,“所以,我们想带着伊西一起去一次,但关键是,我们也只能期中旅行的时候去。”
“迪士尼你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
在楼下的壁炉台上摆着一堆他们仨和米老鼠的合影,都是在佛罗里达的迪士尼拍的。
“但是这次我们想去巴黎的迪士尼。”
“是吗?”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本来想带你一起去的,但是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些。”
他又抬头瞄了眼那些水晶球,眼睛不安地转了转。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过我现在没心情配合。
爸爸伸手捋了捋我睡乱的头发,我强忍着才没把他的手拍开,不然就又要被他说我态度有问题了。
“我真的很抱歉,”他又说了一遍,“下次我们再一起去……”
“随你便吧。”
爸爸叹了口气,“罗茜,你懂事点好吗?”
“这话你怎么不对伊西说?她今天疯疯癫癫了一整天就够懂事了吗?!”我忍不住了。
“她今天过生日,这不一样。”
“凭什么不一样?你就只会叫我懂事,这是什么双重标准?还是说,我们在你心里本来就不一样?”
我和爸爸怒目相视,空气里仿佛能闻到火药味。
“我不跟你吵。”短暂的对峙后,爸爸语速飞快地说,“十分钟后下楼,到时间送你回去了。”
说完,他也不管我气成什么样子,转身就走。我强忍着的泪水在房门关上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