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终其一生,可能会更换过很多次的居所。有一次我闲来无事,发现我居住过三年以上、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竟有十个之多。
每一个家都是一串记忆,一本书,一大段或者一小段生命的旅程。岁月镌刻在门窗四壁,我们以为会长久地保存,其实很快就灰飞烟灭。记忆中残存下来的只是一些片断——从天窗泻下来的一缕阳光,门外大树上黑色的知了,梅雨天早晨满屋子鼻涕虫的闪亮黏液,外婆躺在堂屋里摇扇子的时候肘下松松晃**的皮肉……
二十岁青春年华,我插队四年住过的家,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呢?从岁月深处飘浮上来的,居然是一种特别的气味:芦苇年深月久、风吹日晒、灰暗发霉之后,散发出来的那股陈腐之中清香依然的味道。芦苇是我们那个江心小岛的特产,建岛初期盖起来的房子,芦苇扎壁,芦苇铺顶,芦苇苫成的房门和床铺。想象那些芦苇排屋新盖出来的时候,应该是金光灿烂,清香四溢,夹带了大把走向新生活的梦想吧?可惜等我们提了简单的被褥轮住进去时,房子已经颓败而破旧,活像一个目光黯淡的垂老之人,伸出手去轻轻一推,他就会一言不发轰然倒地。
夏天肯定是潮湿闷然的。冬天也必然是寒风呼啸穿室而过的。可惜,对于种种肉体的不适和困顿,我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年轻的时候,身体像一棵皮实的泡桐树,随便往哪儿一栽,呼啦啦地就长出叶子,盐碱啦干渴啦,根本就不在乎。细想起来,比较恐惧的事情是上厕所。厕所盖在水渠后面的农田里,很远,途中要穿过食堂,水泥板的小桥,和猪圈。夜里上厕所,须拧亮手电筒一路疾行。四野漆黑,北风呼啸,总感觉身后有碎碎的脚步声跟着,甚至这里那里能听到鬼魅一样的喘息和呜咽。上完厕所回到**,内衣湿了,是吓出来的冷汗。
芦苇的墙壁一点儿都不隔音。有段时间,我的左邻是几个三十郎当岁的单身农工,右邻则是一群来农场打零活儿的农村大姑娘。每晚睡下之后,双方隔着我的屋子高声大嗓地打情骂俏,爆笑声、尖叫声,一句递一句唱山歌儿一样热闹。仿佛中间我的屋子根本就不存在,我也仅仅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空气般的人儿。他们的聊天中凝聚了民间智慧的极多精华,当年的我实在太不开窍,白白放走了那些鲜活蹦跳的小说素材。
有一年冬天,临近春节,队里的食堂蒸了好多馒头。老工人们整篮子地往家里买,也劝我买,说是切成片,晒干,春天日头长的时候,口袋里揣几片馒头干,又解馋又顶饥。我听他们的话,发狠买了十斤饭票的馒头。接下来的日子便成了我跟屋里老鼠斗智斗勇的精彩篇章,除了没有将馒头干捂进被窝抱着睡觉之外,可以说,那屋子里能藏匿东西的地方都被我藏匿过了,甚至我曾在大澡盆里放满清水,将盛馒头干的篮子凌空搁置。但是,饥饿的老鼠智慧过人,越战越勇,无可匹敌,我那些可怜的馒头干日见稀疏,最后只剩篮底一层混合了密密老鼠屎的肮脏碎屑。至今我还常想,那时候要是有冰箱就好了,老鼠总不会厉害到把冰箱咬破吧?
差不多二十五年过去了,我没有再回到过那排芦苇搭成的旧屋。不是没有机会,是我不想再去。生命有时候非常脆弱,它仅仅存活在虚幻的记忆之中,一旦帷幕掀起,**出真实,心里的某种渴念会轰然坍塌,连带着全部生活都变得不可收拾。说得严重一点,那真是整个世界的倾覆。
前些年夏天,一个钟爱我作品的男孩突发奇想,沿着我年轻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了一圈,回去后给我寄来一摞照片,其中的一张,赫然是我在小岛上的旧居。翻过来,男孩在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阿姨你住过的地方。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的鼻子里悠悠地飘浮出一种气味:芦苇年深月久、风吹日晒、灰暗发霉之后,散发出来的那股陈腐之中清香依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