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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四十自述 胡适 1544 字 1个月前

一九一六年,我们的争辩最激烈,也最有效果。争辩的起点,仍旧是我的“要须作诗如作文”的一句诗。梅觐庄曾驳我道:

足下谓诗国革命始于“作诗如作文”,迪颇不以为然。诗文截然两途。诗之文字(Poetic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足下为诗界革命家,改良“诗之文字”则可。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也。……一言以蔽之,吾国求诗界革命,当于诗中求之,与文无涉也。若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诗界革命不成问题矣。以其太易易也。

任叔永也来信,说他赞成觐庄的主张。我觉得自己很孤立,但我终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都不能使我心服。我不信诗与文是完全截然两途的。我答他们的信,说我的主张并不仅仅是以“文之文字”入诗。我的大意是:

今日文学大病在于徒有形式而无精神,徒有文而无质,徒有铿锵之韵,貌似之辞而已。今欲救此文胜之弊,宜从三事入手:第一须言之有物,第二须讲文法,第三,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三者皆以质救文胜之敝也。(二月三日)

我自己日记里记着:

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如老杜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如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二月三日)

这时候,我已仿佛认识了中国文学问题的性质。我认清了这问题在于“有文而无质”。怎么才可以救这个“文胜质”的毛病呢?我那时的答案还没有敢想到白话上去,我只敢说“不避文的文字”而已。但这样胆小的提议,我的一班朋友都还不能了解。梅觐庄的固执“诗的文字”与“文的文字”的区别,自不必说。任叔永也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他有信来说:

……要之,无论诗文,皆当有质。有文无质,则成吾国近世萎靡腐朽之文学,吾人正当廓而清之。然使以文学革命自命者,乃言之无文,欲其行远,得乎?近来颇思吾国文学不振,其最大原因,乃在文人无学。救之之法,当从绩学入手。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二月十日)

这种说法,何尝不是?但他们都不明白“文字形式”往往是可以妨碍束缚文学的本质的。“旧皮囊装不得新酒”,是西方的老话。我们也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古话。文字形式是文学的工具;工具不适用,如何能达意表情?

从二月到三月,我的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我曾彻底想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例如《水浒传》上石秀说的:

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我们若把这句话改作古文,“汝奴之奴!”或他种译法,总不能有原文的力量。这岂不是因为死的文字不能表现活的话语?此种例证,何止千百?所以我们可以说:历史上的“文学革命”全是文学工具的革命。叔永诸人全不知道工具的重要,所以说“徒于文字形式上讨论,无当也”。他们忘了欧洲近代文学史的大教训!若没有各国的活语言作新工具,若近代欧洲文人都还须用那已死的拉丁文作工具,欧洲近代文学的勃兴是可能的吗?欧洲各国的文学革命只是文学工具的革命。中国文学史上几番革命也都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是我的新觉悟。

我到此时才把中国文学史看明白了,才认清了中国俗话文学(从宋儒的白话语录到元朝明朝的白话戏曲和白话小说)是中国的正统文学,是代表中国文学革命自然发展的趋势的。我到此时才敢正式承认中国今日需要的文学革命是用白话替代古文的革命,是用活的工具替代死的工具的革命。

一九一六年三月间,我曾写信给梅觐庄,略说我的新见解,指出宋元的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觐庄究竟是研究过西洋文学史的人,他回信居然很赞成我的意见。他说:

来书论宋元文学,甚启聋聩。文学革命自当从“民间文学”(Folklore,PopularPoetry,SpokenLanguage,etc.)入手,此无待言。惟非经一番大战争不可。骤言俚俗文学,必为旧派文家所讪笑攻击。但我辈正欢迎其讪笑攻击耳。(三月十九日)

这封信真叫我高兴,梅觐庄也成了“我辈”了!

我在四月五日把我的见解写出来,作为两段很长的日记。第一段说: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

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之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第二段论散文的革命:

文亦几遭革命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家,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地位,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四月五夜记)

从此以后,我觉得我已从中国文学演变的历史上寻得了中国文学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更自信这条路是不错的。过了几天,我作了一首《沁园春》词,写我那时的情绪:

沁园春 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

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

我闻之曰,“从而天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学革命何疑!

且准备搴旗作健儿。

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

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四月十三日)

这首词下半阕的口气是很狂的,我自己觉得有点不安,所以修改了好多次。到了第三次修改,我把“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的狂言,全删掉了,下半阕就改成了这个样子;

……文章要有神思,

到琢句雕词意已卑。

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效人为!

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这次改本后,我自跋云: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曰言之无物。……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四月十七日)

前答觐庄书,我提出三事:言之有物,讲文法,不避“文的文字”;此跋提出的三弊,除“言之无物”与前第一事相同,余二事是添出的。后来我主张的文学改良的八件,此时已有了五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