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梅枝
源氏太政大臣精心筹办明石小女公子即将举行的着裳仪式,其用心之周到,非同寻常。皇太子亦将于同年二月举行元服仪式。元服仪式完成之后,明石小女公子行将进宫。今天正好是正月底,公私均无要事,甚是闲暇,源氏便令人配制薰衣用的香剂。他想查看一下太宰大贰献上的唐国舶来的香剂品质是否比以往的差,于是命人打开二条院自宅的仓库,取来唐国舶来的种种物品进行比较,说道:“绫罗绸缎等还是从前的既令人感到亲切,品质又优良。”明石小女公子进宫在即,所需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具的覆盖布、铺在地上的褥垫等都须用绫罗绸缎镶边。源氏太政大臣命人把桐壶帝在位初年高丽人进贡的绫子、金线织花锦缎等今世罕见的珍品取了出来,分别恰如其分地派上用场,将太宰大贰这回献上的绫罗等赏赐给众侍女。香料方面,新陈并备,分配给院内各位夫人,并嘱托她们说:“请把两种薰香调配合一吧。”举行着裳仪式时的礼物和赠送公卿大臣们的礼品等,都配备得精美恰当举世无比。六条院内外都忙于做准备工作。女眷们各自精心挑选材料,捣制香剂,铁臼响声处处可闻。
源氏太政大臣在距离正殿稍远的一室内,专心致志地在调制仁明天皇承和年间禁止传授给男子的两种秘方薰香:“黑方”与“侍从”。他不知是从哪里耳闻,竟然熟记下来了。紫夫人则在正殿东面的对屋与厢房之间的别室里,特意于深处设座,依照八条式部卿亲王的秘方调制薰香,大家各自非常秘密地进行调制,互相竞争。源氏太政大臣说:“那么应以薰香味的浓淡来决胜负啰。”他们真是童心未泯,竞争心十足,不像是为人父母者。他们二人严守秘密,连身边都不多安置些侍女。各种器具都准备得尽善尽美,其中香壶盒子的样式、香壶的形状、焚香香炉的造型意匠等,都是新颖入时,格外醒目的。源氏太政大臣打算从各位夫人精心调制的香剂中,挑选其中的优良者合在一起放入容器里。
二月初十,细雨霏霏,庭院里红梅盛开,其色泽和芬芳荡漾出美不胜收的情趣。是时,兵部卿亲王来了。他是为了明石小女公子着裳仪式在即而前来致意的。这位亲王向来与源氏的交情深厚,彼此毫无隔阂,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们正在欣赏红梅,前斋院槿姬派使者送来书信,书信系在一枝已凋零的梅枝上。往日槿姬与源氏的交情,兵部卿亲王早有所闻,他见了此信颇感兴趣,问道:“哟,她主动送信来,报何消息呢?”源氏微笑答道:“我直截了当毫不客气地托她调制香剂,她郑重其事地赶制成了。”说罢,将信函收藏好。随信还送来一只沉香木制的盒子,盒内装着两个琉璃碗,一个是蓝色的,另一个是白色的,碗内装有又大又圆的薰香丸,在碗罩上饰有心叶,蓝色琉璃碗饰的是五叶松枝,白色琉璃碗上饰的是白梅花枝,带子系着的形状也很优美可爱。兵部卿亲王注目观赏,赞叹道:“好娇媚艳丽啊!”他发现盒子里还附有一首歌曰:
梅花残香虽已散,
佳人袖里透芬芳。
着墨淡雅,却闪耀着余情余韵。兵部卿亲王夸张地高声朗诵了一遍。夕雾宰相中将让送信来的使者留下来,犒赏使者以丰盛的美酒佳肴,还送给来使一套女子的装束:红梅衬袍配以唐国绸缎制成的细长便和服。
源氏太政大臣的复信,也用红梅色染成的上深下渐浅的信纸,并在庭院里折取红梅一枝,将信系在上面。兵部卿亲王不满地说道:“我在揣摩信中不知有什么隐情,竟如此深藏呢!”看样子他颇想知道信中的秘密。源氏太政大臣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你非以为是什么隐情,叫我好生为难呀!”说着信手执笔写道:
花枝凝情思故人,
防人责难藏来函。
信的内容大致如此而已。源氏太政大臣又对兵部卿亲王说道:“我对这次调制薰香之事似乎显得过分认真,太好风流了,不过我觉得为了这个惟一的女儿,作为父母这样做了也是理所当然的。女儿长相并不格外出色,因此在着裳仪式上不便邀请关系疏远者担任系腰带结的角色,所以我拟请秋好皇后请假回娘家,充当这个角色。秋好皇后与小女有姐妹情义,彼此又熟悉。不过秋好皇后气质高雅、举止稳重,请她来参加这万般平庸无奇的仪式,不免有些委屈她了。”兵部卿亲王说:“哪儿的话,实际上从令嫒要效仿秋好皇后的角度上看,请她到场乃恰到好处的想法。”他肯定了源氏太政大臣的思路。
源氏太政大臣想趁此良机将各位夫人所调制的香剂收集起来,遂派使者分别去对众夫人说:“今日傍晚,所幸因雨空气湿润,适合于试香。”于是夫人们各自精心调制的各种香剂都纷纷送到。源氏太政大臣对兵部卿亲王说:“香气优劣的评判,正所谓‘非君莫属凝神思’。”说着将焚香香炉拿来试香。兵部卿亲王谦恭地说:“我可不是知香人哟!”不过,兵部卿亲王并不推辞,他将各种精心调制的、无比芬芳的极佳薰香一一闻试,并从香剂材料的分量上,挑出一种稍嫌不足的缺点,勉强评出其优劣之差别来。接着终于轮到评定源氏太政大臣亲自调制的两种薰香。源氏太政大臣按宫中惯例埋贮香剂,古时是将调制好的两种香剂埋在宫中右近卫府庭院里的溪流畔,而今他的香剂是埋在流经西边游廊下方的溪流畔,此刻他觉得该把这两种香剂拿出来了,于是命宰相惟光的儿子兵卫尉把它挖出来,由宰相中将夕雾接过来,呈给兵部卿亲王。亲王露出难色说:“这个评判者颇难担当啊!烟气好熏人呀!”香剂调制的处方基本上是一样的,因而广泛流传各处,不过,由于各人的趣味不同,成分分量的合成多少有点差异,从而薰香味的浓淡自然有别,仔细嗅闻加以品赏辨别,着实饶有趣味。兵部卿亲王觉得这众多的香剂各有千秋,难于断然评定孰优孰劣。其中唯有前斋院槿姬送来的“黑方”香剂,不管怎么说香味格外高雅,沁人心肺,与众迥异。至于“侍从”香剂方面,则确定为源氏太政大臣所调制的最为优秀,香气娇艳,亲切宜人。紫姬所调制的三种香剂中,“梅花”香剂香味华丽时髦,制作者有心在艳香上下功夫,因而飘荡出一缕缕此前未曾闻过的新鲜薰香味。兵部卿亲王赞扬道:“恰巧在梅花争艳的季节里,微风吹送过来的梅香,简直敌不过这薰香的香味啊!”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听闻诸位夫人纷纷调制薰香,暗中比试本领高低,她觉得自己何苦挤进去凑热闹与人相争呢,足见她连在调制薰香的举止上,也是秉持谦恭含蓄的心态的。因此她只调制一种名曰“荷叶”的香剂,这又是别具一格的幽香,令人感到既可爱又亲切。住在冬殿里的明石姬心想:“本来理应遵循既定的章法调制出合乎季节的香剂,可是调制出来的‘落叶’香剂若被其他夫人的薰香所压倒,未免太扫兴。”她想起在薰衣香中,上乘的调制处方就是公忠朝臣获得前朝朱雀院宇多天皇的秘传,经苦心研究,精选材料调制成的名香“百步”。明石姬照此处方调制出的薰衣香,稀世罕见,芬芳扑鼻,非常优雅。兵部卿亲王说:“这真是独具匠心的优秀香剂呀!”按兵部卿亲王的评判,这诸多香剂皆各有千秋,十分优秀。源氏太政大臣便揶揄他说:“你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评判者呀!”
月亮出来了。源氏太政大臣与兵部卿亲王举杯畅饮,共叙往事。苍穹月色朦胧,氛围幽雅,雨后放晴,微风吹拂,梅花飘香令人感到温馨亲切,殿宇各处飘荡着一股无以名状的薰香,令人春心荡漾,直感妖艳。在藏人所那里,人们正在为明日举办管弦乐合奏勤加排练,还将各种弦乐器的部件诸如琴弦琴柱等巧加修饰一番。众多殿上人也都前来演习,笛声悠扬好生悦耳。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柏木和弁少将红梅前来参见问候之后,正拟退出之时,源氏太政大臣把他们两人留下来,命人把各种弦乐器拿来,将琵琶交给兵部卿亲王,筝琴由源氏自己弹奏,和琴留给柏木。弦乐合奏,音色清丽,异常动听。宰相中将夕雾吹奏横笛,曲调与春季时令吻合,清音缭绕,响彻云霄。弁少将红梅合着拍子,唱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无比。他于童年时节,曾在隐韵游戏之后,即席唱催马乐《高砂》,此刻唱《梅枝》,兵部卿亲王与源氏太政大臣在他演唱的过程中,不时也参与同他合唱。今晚的聚会虽说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盛会,却是风雅十足、饶有情趣的夜间游宴。
兵部卿亲王向源氏太政大臣敬酒并献歌曰:
“倾心梅花已长久,
恍若莺啭情忽悠。
真想在此‘留千年’啊!”兵部卿亲王说着将杯酒献给源氏太政大臣,源氏太政大臣接过酒杯,并将它赐给头中将柏木,还咏歌曰:
今春饱览花色香,
花开盼君来寻访。
柏木接过酒杯,将它传给宰相中将夕雾,并赠歌曰:
愿君彻夜吹响笛,
悠扬传至莺巢里。
宰相中将夕雾接过酒杯,答歌曰:
徐风有心避花木,
竹笛怎敢尽情吹。
大家笑着说:“如果那样,花太可怜了!”弁少将红梅也咏歌一首曰:
云霞岂忍遮月花,
巢莺定然喜鸣啭。
兵部卿亲王说过:“真想在此‘留千年’啊!”他果然一直待到黎明时分才告辞。源氏太政大臣赠送给兵部卿亲王的礼品,计有拟为自用的贵族便服一套,以及未曾试过的薰香两瓶,差人送到亲王车上。兵部卿亲王咏歌曰:
花香蓄满新袖管,
惟恐爱妻误责难。
源氏太政大臣揶揄他说:“你也过分胆怯了!”当亲王的车子正在套牛的时候,源氏太政大臣接着咏歌曰:
“锦绣归家美津津,
喜出望外迎郎君。
难得一见的美姿,她怎舍得责怪呀。”兵部卿亲王听罢,觉得自己在歌的趣味上,比起源氏来略逊一筹,不由得苦笑了。接下来柏木、红梅等诸位公子都分别获得赏赐,似乎不是太丰厚,都是些细长女服或高贵女子的平常服等。
是日戌时,源氏太政大臣来到秋殿。秋好皇后回娘家所居的秋殿的一处小客厅,已经布置成明石小女公子的着裳仪式会场。为小女公子梳发的内侍等人,不大一会儿都来了。紫夫人借此机会与秋好皇后相见。秋好皇后与紫夫人这双方的随身侍女聚集到一起,为数相当可观。子时举行着裳仪式。虽然灯火昏暗,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是秋好皇后觉得女公子长相着实秀丽。源氏太政大臣向秋好皇后致谢道:“不揣冒昧,呈请为小女系结腰带,承蒙不弃,感激万分,惟恐后人习以为先例,不胜诚惶诚恐。”秋好皇后答道:“孤陋寡闻之身,承蒙委以重任,反而觉得于心不安。”她那温文尔雅的谦逊姿态,格外水灵娇美。源氏太政大臣看到如此众多的窈窕淑女聚集一堂,感到吉祥和睦盈门,确实无比幸福。只是女公子的亲生母亲明石夫人未能参与如此重要时刻的盛会,得以亲眼目睹女儿的姿容,想必无限悲伤,这真是莫大的遗憾。源氏太政大臣此刻真想派人前往邀请她出席盛会,但又生怕别人妄加非议,终于作罢。六条院但凡举办仪式,即使寻常之事,也会办得郑重其事,更何况如此盛会,须详尽记述之事甚多,如若只写一角,又反映不了全貌,反而乏味,故恕不赘述。
且说皇太子之元服仪式已于这个月的二十几日举办完毕。皇太子年仅十三,却已长成堂堂大人模样。因此朝内高官贵族争先恐后欲把女儿送进宫奉侍皇太子,但是听说源氏太政大臣早已有此心意,而且准备得相当充分,排场格外隆重,左大臣和左大将等公卿贵族们觉得自己的女儿无法与之比拟,故而打消了这个念头。源氏太政大臣听说此事之后,说道:“这就不合适了,后宫之中必须有众多女御、更衣争妍斗丽,相互较量,哪怕是少许的优劣之差呢,这才是本意。让众多的国色天香笼闭在各自的深闺中,岂不是太可惜了吗?”说着就让自家女儿延期进宫。公卿大臣们原本拟静候明石女公子进宫后,才陆续将自家的千金送进宫,如今听闻延期的消息后,左大臣首先就将自家的三女公子送进宫,人们称之为丽景殿。
明石女公子在宫中的住处,是经过改建并装饰停当了的,早先为源氏在宫中的值宿处淑景舍。女公子延期进宫,皇太子等得好不心焦,因此决定四月进宫。日常家用的各种器具,在原有物件的基础上,再添置新的物件,一应俱全,所有用具之类的雏形及图样等,均经源氏太政大臣亲自一一过目。他还召集制作各门类用具的行家里手,请他们尽心竭力精心制作。该装入图书箱内的草子书籍,都选择可供女公子做习字帖用的草子图书,其中有不少是古代著名书法家闻名遐迩的传世之作。源氏太政大臣对紫夫人说:“如今的世态风气,每况愈下,万事不如古代,世风呈现肤浅,惟有假名书法是当今最为上乘的无上至宝。古人的字迹固然合乎其既定的笔法,但是缺乏心胸开阔、行云流水的潇洒气势,似乎有千篇一律之嫌。近年来才渐渐出现名家高手,书写出妙趣横生的假名书法来。我曾有一度倾心于练习书法,收集了许多优秀的范本。其中有一幅字是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所写的,虽然仅仅一行字,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挥毫,却是十分自然地一气呵成的。我无意中获得此作,认为它是稀世罕见的佳作。缘此结下了翰墨情谊,后来她曾后悔,我不幸竟落得薄情骂名。其实我并非那么薄情,我这般真心诚意地照顾她女儿,而她女儿的前程是她最揪心之事,她是个思虑深沉的人,在九泉之下,想必也能体察我的这番苦心,改变对我的看法吧。且说秋好皇后的手迹,挺秀美丽饶有情趣,不过才气方面似乎略逊些。”这话是压低嗓门轻声说的。接着又言道:“已故母后藤壶师姑的书法手迹,娇媚艳丽,富有情趣,不过笔力气势稍嫌弱些,余情余韵少了些。尚侍胧月夜,不愧是当今的书法高手,但是过分潇洒,难免带些毛病。不过,总而言之,尚侍胧月夜、前斋院槿姬和你,都可说是当今书法的高手。”紫姬听到自己的手迹获得肯定,遂说:“让我忝列高手之林,实在汗颜啊!”源氏说:“你也无须过分谦虚。你那柔和的笔法,给人一种亲和感,别具一格。不过你的汉字写得格外出色,相形之下,间中的假名文字就显得略逊一筹了。”说着还添置了好几册未曾写过字的习字本,封皮和带子等都制作得相当精美。接着又说:“我拟请兵部卿亲王和左卫门督挥毫,我自己也写上两帖吧。他们再怎么装腔作势书写,恐怕也无法跟我比肩吧。”源氏太政大臣自卖自夸起来。他还精选墨和笔并郑重地给诸位夫人写信,请她们也在空白的习字本上书写。夫人们觉得动笔书写确是件难事,其中就有人辞谢了。源氏太政大臣再次恳请她们务必书写。他还拿出十分雅致的高丽薄纸本,说:“让这几个潇洒少年也来试试笔。”于是他对宰相中将夕雾、式部卿亲王的儿子左兵卫督和内大臣家的头中将柏木等人说道:“苇手也罢,歌绘也好,按各自喜好的字体书写吧。”于是,这些年轻人便各自使尽全身解数,尽心书写相互竞赛。
源氏太政大臣依然在距离正殿稍远的一室内,专心挥毫。时令已过繁花似锦的季节,天空清澄,风和日丽,各种古歌在他脑海里竞相浮现,他随情致所至,信手挥毫,或书写草体假名文字,或书写普通体的假名文字,字迹格外流畅秀丽。留在他身边的侍女不多,只有两三人侍候研墨等杂事。这两三位侍女可不是等闲之辈,如果想从有典故的古歌集中挑选几首歌,她们可是优秀的参谋。帘子整个卷了起来,书籍、习字本等放在凭肘几上,源氏太政大臣不修边幅,悠闲自得地坐在窗前,嘴衔笔尖,凝神构思,那优美的姿态简直令人百看不厌。在习字本翻页时,每遇上白色或红色等底色格外醒目的纸面,他就改变运笔的姿态,备加用心地书写,行家里手、知情解趣者看到这般美妙的神态该不知有多么动心。这时,侍女通报说:“兵部卿亲王莅临。”源氏太政大臣吓了一跳,赶紧换上贵族便服,并命侍女添设一坐垫,旋即恭请亲王入座。这位亲王长相也十分清秀,他风度翩翩地拾级而上的身影,被躲在帘子内的侍女们窥视着。源氏太政大臣与兵部卿亲王相见,彼此恭敬殷勤地寒暄,姿态十分高雅秀美。源氏太政大臣高兴地说:“闲居无聊,寂寞不堪之时,承蒙光临,真是良辰佳时啊!”兵部卿亲王遂把源氏太政大臣嘱书的习字本递交给他,源氏立即翻开阅览,觉得字迹虽说不算是什么特别优秀的书法,但也洋溢出一种才气,运笔自然潇洒,不愧是书法佳作。在题写和歌方面,也特意挑选与众不同的古歌,一首不过三行,极少汉字,书写得十分舒展流畅。源氏太政大臣阅览后惊叹不已,用带有妒忌的口吻说道:“书写得如此高超,真没想到啊!如此看来,像我们这号的就该掷笔了!”兵部卿亲王开玩笑说:“我汗颜地忝列群贤之中,真是借光生辉了。”源氏太政大臣所书写的各式习字本不该再隐藏了,于
是把它拿出来,两人共同阅览。兵部卿亲王看到源氏太政大臣小心翼翼地在唐纸上书写的草体字,觉得特别出色,可喜可贺。还看到在纹理细密,令人感到柔软可亲的,色彩并不那么艳丽,却十分雅致的高丽纸上,书写着恬静的假名字迹,字字落笔都特别用心,简直美不胜收,甚至令观赏者兵部卿亲王几乎跟随作者挥洒的笔致,流淌下感动的热泪。这真不愧是百看不厌的书法佳作。亲王还看到源氏在这里的纸屋院生产的、色泽鲜艳的厚片方形纸笺上,用自由的草书体书写和歌,运笔潇洒自如,具有无限的魅力,使他内心涌起一股说不清的亲切感,对源氏的手迹爱不释手,再不想看其他人的书法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书写的作品,显示一派好高骛远、冠冕堂皇的书风,但是在运笔功夫上似乎有欠缺沉稳之处,不免有矫揉造作之嫌。他所书写的和歌也都挑选别开生面的作品。诸多淑女的作品,源氏不愿多拿出来,尤其是前斋院槿姬所书写的作品,更加深藏不露。请诸位年轻人书写的苇手草子等,各自深下功夫,风流倜傥,各显其美。宰相中将夕雾所作,富有行云流水之雅趣,作品中所呈现的情状宛如一片芦苇丛生的景象,活像芦苇胜地难波海湾的景色,像流水的字迹和像芦苇的字迹,错落有致,交相辉映,有些地方确实相当美。还有些纸面上,一反当下流行的意趣,独具匠心将文字写成形似奇石嶙峋的姿态。兵部卿亲王看了,饶有兴味地赞扬说:“这匠心意趣,真是令人大饱眼福了!练就这样的书写,恐怕要费相当时间呐。”这位兵部卿亲王对任何事物都深感兴趣,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亲王,故而对这番技艺备加赞赏。
今天又是一整天议论有关书法技艺的事。源氏太政大臣选出所藏的各种拼裱纸的字帖供大家欣赏,兵部卿亲王也顺便派担任侍从的儿子回家去把亲王邸所藏的各种字帖拿来,计有嵯峨天皇摘录的《古万叶集》四卷、延喜天皇所书的《古今和歌集》一卷,用浅蓝色唐纸拼裱而成,用同样颜色的深花纹的唐织锦做封面,用同样颜色的玉做歌绘卷的轴,还系上唐国的五彩丝带,装饰得十分美丽。每卷书法风格各异,字迹十分美妙。源氏太政大臣把灯火拉近,细心阅览,赞赏道:“古人的字迹里着实有无穷的乐趣啊!当今的人们仅模仿到古人技艺的只鳞片爪。”兵部卿亲王遂将这两件作品赠送给源氏太政大臣,并说道:“纵令我有女儿,倘若她无慧眼不识货,我也不会传给她,更何况我没有女儿,作品放在我这里,岂不成了空怀至宝吗?”作为还礼,源氏太政大臣特地赠送亲王的儿子侍从厚礼,是唐国珍本字帖,特意装在沉香木制的书盒子里,外加一管相当精致的高丽笛子。
近来,源氏太政大臣热衷于品评假名书法的工作。但凡世间的书家高手,不论其身份地位属上中下何等,他都能探寻到,观察后选定适当的类别让其书写。不过,身份卑微者书写的作品,则不收入女儿的书箱内。他特意考查作者的人品和才华,并让合格者分别书写字帖或卷轴书画。此外还为女儿备办大小巨细的万般宝物,净是些甚至外国朝廷都难得一见的物品。其中亲王所馈赠的字帖类书籍最令世间众多青年动心,特别想一饱眼福。在遴选各种画幅时,他没有把当年在须磨所作的绘画日记列进去。由于他想让此作品成为传世之作,缘此改变主意,拟待女儿年龄稍长,阅历更深些再说,这次就没有把它拿出来。
内大臣听说别人家为女儿进宫所做的准备事宜如此隆重,相形之下,自己这边显得凄寂,内心不免十分懊恼。他家千金云居雁,正值妙龄时期,美貌动人,却无所事事,陷入寂寞的沉思,她那姿影令为父的内大臣看了,着实为她担心,不时叹息。那个夕雾的态度依然如故,一向沉稳冷静,倘若女方这边显示退让,积极攀亲,又怕招人耻笑,内大臣每每暗自后悔叹息:“早知如此,当夕雾诚心恳求时,我遂其所愿就好了。”他仔细琢磨,觉得此事的责任不能归罪于夕雾一人。内大臣有些后悔之意,宰相中将夕雾亦有所闻。不过,他每想起内大臣对他冷酷无情的态度,内心的怨恨犹存,缘此他按捺住内心激越的思念情绪,特意显露出一派沉稳冷静的态度。然而他绝非移情别恋,另有所爱,他真心诚意恋慕云居雁,内心总觉“岂知恋苦人消沉”。再说云居雁的乳母等人曾嘲讽他穿“浅绿袍”,他也暗下决心:待到自己晋升为纳言之后,再去求见云居雁吧。
源氏太政大臣心中纳闷:“夕雾为什么至今尚未定亲?”不禁为儿子担心,他对夕雾说:“你对内大臣那边的那位倘若已经绝望,那么右大臣和中务亲王似乎都有意要招你为女婿,随你自己挑选吧。”夕雾听罢,沉默不语不作回应,只顾诚惶诚恐地坐在那里。源氏太政大臣又对他说:“有关择偶之事,当年我也是连桐壶父皇的教导都没有遵循,因此我对你的事不想多说些什么。不过如今回过头来寻思,觉着当年父皇的教诲真是至理名言,足以管用一辈子。你至今依然只身悠闲度日,世人大概也都在揣摩,以为你心气高。如果你被宿缘拖着走,娶了个平庸的女子,落得虎头蛇尾的结局,岂不丧失体面遭人耻笑。纵令胸怀大志,结果也未必能如愿以偿。要知道万事都有个限度,不可过分奢求。我自幼在宫中成长,言谈举止不能随心所欲、放任自流,一切都得循规蹈矩地去做,稍有过失都担心会不会被人讥讽为轻率呢。缘此事事谨小慎微。尽管如此,还是招来好色的骂名,受到世人的讥讽。你官位尚低,还受不到太大的约束,但是切莫因此而放纵自己,随心所欲。个人的心思欲望如若不加以适当的控制,自然就会膨胀起来,以至傲慢浮躁。这时如若没有心爱的伊人镇静其心,贤明者也会因女人问题而丧失地位、名誉扫地,昔日不乏这样的例子。倘若倾心追求不应该爱的女子,结果或许会使对方蒙受流言蜚语,败坏名声,自己也遭到别人的怨恨,酿成终生的遗憾。倘使不幸因错配鸳鸯而结成连理,相处之下很不称心如意,即使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也应该重整心态予以宽容,诸如或是看在岳父母的情分上,忍让谅解,或是岳父母早已辞世,娘家家道中落无从依靠,而她本人又有令人爱怜之处,就应扬长避短,相中她这点长处与她长相厮守。这样处事,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对方着想,深谋远虑以求有个善终的结果。”每当悠闲宁静时,源氏太政大臣总是如此关怀备至地开导儿子夕雾。夕雾顺从父亲的教诲,纵令偶尔逢场作戏,恋慕过云居雁以外的女子,心中也觉得云居雁太可怜了,并认为这是自造罪孽,愧对云居雁。
云居雁这方,她看到父亲内大臣比往时更加沉思叹息的样子,内心颇感愧疚,她忧伤地陷入沉思,觉得自己命苦。表面上她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稳重大方,内心却思虑万千地度日。而夕雾那方每每相思痛苦难耐之时,就给云居雁写情深意切的书函。尽管云居雁应有“值我信赖知谁人”之叹,倘若是世间深通世故者,定然怀疑对方对自己的真诚,但是她并不怀疑夕雾的真心,她读他的来函,大多时候是深受感动而无限忧伤。有人风传:“中务亲王已征得源氏太政大臣的首肯,拟将女儿许配宰相中将夕雾,正在准备说亲呐!”内大臣听闻此信息,心中的忧愁复又翻腾,只觉胸口堵得慌。他悄悄地对女儿云居雁说:“听说夕雾将成为中务亲王的女婿吶,他真是个薄情人。昔日源氏太政大臣曾向我开口提及这门亲事,当时我固执己见,没有及时回应,因此他就另择他缘了吧。如今我若退让依从对方之所求,势必招来世人耻笑啊!”他说话时眼眶里噙着泪珠,云居雁觉得十分羞愧,情不自禁地落下眼泪,她难为情地背过脸去,那姿态无比高贵美丽。内大臣见此情状,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心想:“怎么办呢?还是主动前去取悦夕雾为好吧。”他忧心忡忡地走出云居雁的居室。云居雁依旧独坐窗前,凝望着庭院的景色,心想:“我怎么会如此伤心而情不自禁地落泪了呢?父亲看到这副模样又会怎么想呢?!”万般思绪涌上她心头。恰在此时,夕雾来信了,云居雁尽管满心怨恨,终归还是细读了来信,信中周到细致地叙述,还赋歌曰:
君心无情似世人,
迥异于人思念君。
云居雁见信内只字未提及另行择缘之事,未免太薄情,她想及此,内心好不怨恨,遂答歌曰:
君称思念实缘绝,
心随俗套能怨谁。
夕雾阅信,只觉莫名其妙。他手持信函不放,侧头求索,百思不得其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