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萤火虫(1 / 1)

源氏物语 紫式部 4916 字 2个月前

第二十五回 萤火虫

源氏现在身居如此郑重其事的太政大臣高位,无须管理任何具体事务,悠然赋闲,轻松平静度日。仰仗他关怀照顾过日子的众多夫人,各自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上合乎各自身份的幸福安详的生活。惟有这位住在西厢房里的玉鬘小姐,不幸遇上这种意外的烦恼事,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对付这位义父的行径才好。源氏的可恼之处同筑紫那个大夫监的可恶劲头,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源氏有这种居心,是谁人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因此,玉鬘只能暗自伤心,对源氏有一种异样讨厌的感觉。她已届明白各种事理的年龄,因而浮想联翩,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年幼丧母已甚痛惜,如今更觉委屈悲伤。至于源氏,自从向玉鬘坦白恋慕之情后,反而更加苦恼,他不能不顾忌别人的耳目,遇事又不能畅所欲言,实在按捺不住相思苦时,便想方设法频繁去探望玉鬘。每当侍女不在她身边,四周静寂时,他就向玉鬘隐约透露爱慕的情思。每遇这种情况,玉鬘心中都会吓一跳,尽管如此她却并不断然拒绝,使他难堪,她只是佯装没有领会,乖巧地敷衍过去。

从大体上说,玉鬘性格开朗,待人亲切,平易近人。她本人处世态度极其谨慎小心,却总是和和气气、娇媚可爱,因此兵部卿亲王等人真诚地写信追求她。向她倾诉衷肠的时日似乎还没多久,转眼间时令已进入了五月梅雨季节,兵部卿亲王给玉鬘写信诉苦说:“若蒙容许我稍接近你,向你倾吐内心所思,哪怕只言片语,亦能聊以**。”源氏读了此信后,启发玉鬘说:“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有身份的人诚心向你表示诚意,是件好事嘛。不该太冷淡人家,要时时给人家回信才好。”说着还教诲她回信的遣辞造句,让她写,可是,玉鬘非常讨厌,推说今天心情不好,不愿写回信。侍候玉鬘的侍女们当中,没有身份特殊或门第特别高贵的人,只有她母亲那边一位任宰相的伯父的女儿,心地善良,具备一定的才能,此女因丧父,家道中落,飘零世间,后来被源府的人找到,就在此府当侍女,人们管她叫宰相君。这宰相君心灵手巧,能写一笔好字,从大体上说人品比较稳重成熟,因此,迄今每当遇上有必要时,总是叫她代笔写回信。这时候,源氏便召唤侍女宰相君前来,令她代笔写回信,内容则由他亲自口授。源氏之所以如此安排,大概是想看看兵部卿亲王与玉鬘谈情的情况。玉鬘本人自从遇到了那件不愉快的烦心事之后,收到兵部卿亲王等人那些倾吐衷曲的情书,有时也看上几眼,但并不动心,她只是想装作对源氏可叹的作为视而不见,借此摆脱心中那种烦人的不快的纠结,不过到底也有几分求风雅调情的意思吧。

源氏实在无聊,独自在卖力布置,心神不定地等待着兵部卿亲王来访。兵部卿亲王不了解实情,他收到了玉鬘令人满意的回信后,喜出望外,随即甚为秘密地前来探访。旁门门口的厢房里设有客人坐的坐垫,与玉鬘的居室只隔着一面围屏,近在玉鬘身旁。源氏布置得非常精心,将薰香炉隐蔽起来,让浓郁的芳香飘逸四方,呈现一派幽雅的氛围,大小巨细用心良苦。源氏之所以操这份心,倒不是出于父爱之情,而是过分地多管闲事,不过看起来,毕竟还蛮亲切的。宰相君等人并不愿意代替小姐作应答,只顾害羞得扭扭捏捏,源氏掐了她一下,叫她:“别胆怯呀!”弄得她只得硬着头皮勉为其难了。过了傍黑时分,苍穹呈现一派阴沉沉的夜色,在朦胧的月光下,只见兵部卿亲王那温文尔雅的姿态非常美艳。微风带着帘内的芳香隐约传送过来,内里夹杂着悄悄隐身房内的源氏的薰衣香,因此室内充满浓郁的芬芳,在这种氛围下,兵部卿亲王料定玉鬘的姿影肯定远比早先自己所想象的更加优美潇洒,从而思慕的心潮愈加澎湃。于是,兵部卿亲王坦率地、滔滔不绝地倾诉恋慕小姐的心曲,他的言谈稳重,思虑深沉,分寸拿捏得当,毫无一味沉溺美色者的气息,诚然别具一格。源氏不由得心感钦佩,但更感兴趣的是隐蔽一旁窃听。

玉鬘原本就在朝东的房间里歇息,宰相君要把兵部卿亲王所说的话传达给小姐听,遂膝行到小姐身旁。源氏托宰相君带口信给小姐,劝诫她说:“你这样接待人家,不显得太拘束了吗?处理万事,均须随机应变才是,你已经不是一味耍孩子脾气的年龄了,对待像亲王这样的客人,不应敬而远之地叫侍女传话应答,纵然不愿意亲自答话,至少也应接近人家一些嘛。”玉鬘听了感到非常困惑,心想:“过一会儿,他会不会以劝导为借口,趁机闯入我房间来呢?”她觉得无论应付源氏或兵部卿亲王,哪头都很麻烦,于是溜了出来,到正房与厢房之间隔着的帷幔旁边,俯伏下来。兵部卿亲王说了一大通话,玉鬘却一言不答,心中正在踌躇该怎么办的时候,源氏走近她,将表里双层的帷幔的里层撩了起来。与此同时突然发出亮光,玉鬘以为是有人点燃脂烛所放的光,吓了一跳。却原来是这天傍晚,源氏将许多萤火虫裹在便服下的薄绸衬衣袖里,藏在身边,不使萤光透露出来。这时他装作整理帷幔的样子,突然将萤火虫全都放了出来,四周顿时发出了星星点点鲜艳的亮光。玉鬘讨厌极了,赶紧将扇子挡住脸。从侧面望去,她的侧脸非常的美。源氏玩弄这套把戏,意在突然让萤火虫放亮,好让兵部卿亲王在非常惊人的萤光下窥见玉鬘的姿容。他估计兵部卿亲王之所以如此热诚追求玉鬘,原因之一是认为她是源氏之女,不过兵部卿亲王并未料到玉鬘的气质容貌如此完美,现在让他看到,好叫这个好色之人神魂颠倒,才如此巧妙安排。假如玉鬘真是源氏的亲生女儿,料想源氏决不会如此恶作剧。源氏的这番用意,实在太令人讨厌。源氏放出萤火虫之后,就从另一扇门悄悄溜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兵部卿亲王原本估计玉鬘所在之处距他稍远,可是从人们的动静判断,似乎比想象的近,他激动得心怦怦跳,透过漂亮无比的幔帐缝隙窥视内里,只见近在不过一个房间的距离,并有意想不到的萤光闪烁,使他颇感兴趣。过了不大一会儿,萤火虫全都被侍女收拾了。但是那模糊的闪烁萤光,却给人留下了拂之不去的妖艳情趣的印象。凭借萤火虫发出的亮光,隐约窥见玉鬘的袅娜多姿,她那俯卧的美姿,真叫人百看不厌。果然不出源氏所料,玉鬘的倩影深深地渗入兵部卿的内心底,亲王就给她赠歌曰:

“萤火纵灭情仍烧,

心中倩影安能消。

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吧?”玉鬘觉得这种场合,若思来想去迟疑作答,也不像样,只得即席答歌曰:

萤虫不鸣火焦身,

远比多言更苦闷。

她草草地和了一首歌,叫侍女宰相君传话,自己就走进内室去。兵部卿亲王觉得玉鬘对他未免太冷淡无情了,内心感到无比的怨恨,可是继续待下去,又显得太好色。这时候,天色尚未明,倾听檐前淅沥的滴雨声,心中也很苦,于是深夜挥泪淋雨湿漉漉地回府去了。此时想必杜鹃也会悲鸣吧。这些细枝末节太烦琐了,笔者不拟探寻下去。

侍候玉鬘的侍女们,也都赞美兵部卿亲王的风采,说他风流倜傥,非常像源氏太政大臣。她们还相互议论说,源氏昨天晚上就像母亲一般,照顾周到入微。她们不知道源氏深藏的用心所在,都在惋惜地说:“真不应该辜负源氏太政大臣的这番深切情怀。”玉鬘内心虽感苦恼,但她毕竟看到源氏对待她可谓尽心尽力、关怀备至,不由得暗自思忖:“还是自己命苦啊!如果自己能见到生父,成为他的一个普通女儿,那么接受源氏的追求,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现在自己这不可思议的身份与别人不同,终归会不会成为世人的话柄呢?”她朝夕冥思苦想,苦恼万分。尽管如此,源氏也并不想毫不含蓄地胡作非为,只是天生的风流毛病,本性难移,即使是对秋好皇后等人,他内心也不是纯净无瑕疵的,一旦有机会,邪心歪念总难免会蠢蠢欲动,无奈皇后身份高贵,自己望尘莫及,只好自我烦恼,而不敢贸然表白思恋之意。至于玉鬘,她为人和蔼可亲,模样也很时髦,自己有时对她会蓦地泛起一股奇妙的情趣,每每还夹杂着采取一些令人见了都会起疑心的举动,幸亏总算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以至两人这种困难的纯洁关系得以维持了下来。

五月初五这天,源氏前往六条院东北面的马场殿,顺便探访住在夏殿西厢房里的玉鬘。源氏问玉鬘说:“怎么样啊,兵部卿亲王那天晚上一直待到深夜吗?今后对待他,不要那么亲近,因为他是个有怪脾气的人。世间难得见不伤及女子芳心的男子,他们经常做出某种荒唐事哟。”他以昨日褒扬今日又揶揄的口吻,提醒玉鬘注意并

开导她,他的那副神态,看上去真是朝气蓬勃、清爽动人。他身穿色泽鲜艳的衣服,外面随意罩上一件贵族便服,竟搭配得清秀无比、美不胜收,不禁令人叹为绝非世间能工巧匠所能染织得出来的服饰。他那衣裳上的花纹,与往常别无二致,可是今天却显得珍奇,他那身衣裳透出薰香的浓郁芳香,令玉鬘不禁心想:“倘若没有发生那桩令人讨厌的事,这副姿容神态多有情趣,使人陶醉啊!”这时候,恰巧兵部卿亲王派人送信来。洁白的薄信笺上,行文流畅,字迹挺秀,初看似蛮有意思,可是再看下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信中咏歌曰:

端午无人采菖蒲,

隐根水中泣寂苦。

此信系在长长的菖蒲根上,似乎在说:后面的缠绵悱恻尽在无言中,恰似漫长的菖蒲根。源氏太政大臣看了,便劝导玉鬘说:“今天的这封信,应该给人家回复啊!”说罢便走开了。众侍女也都劝她:“还是回信的好。”玉鬘大概也觉得应该这么做吧,遂答歌曰:

“深浅难测菖蒲根,

出于污泥亦无甚。

真是朝气蓬勃啊!”仅写下这寥寥数语。兵部卿亲王是个风流人物,见信后觉得:“行文再多些风情就好了……”也许是内心稍感美中不足吧。这一天,玉鬘收到四面八方给她送来装饰得十分漂亮的许多彩球袋、香荷包。昔日,她长年住在筑紫的乡间,过着寂寥凄苦的生活,如今脑际里,当年的印迹已荡然无存。随着心情舒畅、轻松欢快的日子日益增多,她自然而然地会想:“可能的话,但愿源氏太政大臣断绝邪念,不做使我遭到他人非议的事啊!”

且说源氏太政大臣前来探访住在夏殿的花散里,并对她说:“今天有近卫官人的骑射竞赛活动,夕雾中将会带几个男伙伴顺便到这里造访,请你们准备一下吧,他们肯定会在天黑之前到的。说来也怪,在这里举办骑射竞赛活动,并没有大肆张扬,而是悄悄进行的,但亲王们却都听说了,都要前来访问,自然会大肆喧闹一番的,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马场殿与这里相距不太远,在这边的走廊上都能望见。源氏太政大臣接着又说:“年轻的侍女们,可以敞开游廊的门,观看光景嘛。近来,左近卫府来了许多长相不俗的风流官人,绝不亚于平庸的殿上人呐。”因此,侍女们对观看骑射竞赛活动的光景更感兴趣了。住在西厢房的玉鬘这边,也有一些女童前来观看光景,游廊的房门口悬挂着翠绿的帘子,还围上成排的围屏,那是染成流行的由浅渐深颜色的幔帐围屏。女童和女仆们在那里转来转去。女童身穿黄绿色面,中间淡紫色,里子红梅色的中层衬衣,外层罩上带微红的浅蓝色的夏装外衣,大概都是玉鬘那边的人吧,共四人,一个个机灵乖巧的模样。女仆身穿表面是淡紫色,里子是浅蓝的,染色上淡下浓的礼服,还有穿着表面深红色,里子浅蓝色礼服的,都是端午节的节日装束。花散里这边的侍女身穿浓色的单衬衣和红瞿麦花色外衣等,姿态端庄,彼此之间端着架势,仿佛在竞妍斗丽,这也是一道有看头的亮丽景观。年轻活跃的殿上人们早已注视她们,频送秋波了。源氏太政大臣于未时来到马场殿,果不出他所料,众多亲王都云集在场上了。这里举办的骑射竞赛活动与朝廷举办的仪式,情趣韵味不一样,近卫府里的中将、少将们都成群结伙地前来参加,一个个英姿飒爽,异乎寻常、兴味十足地欢腾喧闹,尽情游玩了一整天。观看光景的侍女们,对骑射竞赛这行门道虽然一无所知,但是她们看见连舍人们都极尽艳丽之能事,巧装打扮,使尽全身解数竞争胜负的情景,兴致盎然。马场一直通到紫姬所居住的遥远的春殿,这里的年轻侍女们也都一样出到游廊上观看。在骑射竞赛的过程中,乐队奏管弦乐助兴,乐曲有《打球乐》和《纳苏利》等,决胜负时,吹笛击鼓,欢声响彻四方,直到夜色黢黑,什么也看不见时,方才结束。近卫府的舍人们分别领到各自的赏赐品。深更半夜时分,大家才陆续退场离去。

源氏太政大臣当天夜里就在花散里这边歇宿,与花散里闲聊世事家常,他说:“兵部卿亲王远比他人更优秀,虽然长相并不那么出色,但是趣味和态度方面相当高雅,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你曾暗中窥见过他吧?人们都非常赞美他,但我总觉得他还欠点火候。”花散里回答说:“他是你的弟弟,可是看上去显得比你老。听说近来一有什么机会,他没少来造访,格外亲近和睦。不过,我很早以前在宫中隐约见过他一面之后,长期以来未曾谋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模样想必比从前俊美多了。他的弟弟帅亲王也很漂亮,不过,气质比他略逊一筹,人品也更像诸王。”源氏太政大臣听了,内心不禁佩服地想道:“嚯!她倒很有眼力,一眼就能看透人品问题。”不过,他只是微微笑,不再议论其他人的好或坏,因为他认为刁难别人或蔑视贬低他人的人,都是缺乏思虑令人不快的人。就连髭黑大将那样的人,世间人们似乎都在赞扬他品格高尚,可是在源氏看来他并不怎么样,要选他做女婿还嫌不足,不过,源氏决不说出口。源氏和花散里现今维持在泛泛一般和睦相处的关系上,夜里也分别睡在各自的卧铺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两人竟变得如此疏远了呢?!”连源氏本人都深感痛苦和遗憾。总的说来,花散里为人谦恭含蓄,从来不曾向源氏申诉过什么哀怨。此前每逢季节喜庆游乐集会等,她仅从别人口中听说传闻而已,今天难得在自己的殿堂前举办盛会,她感到莫大荣幸,觉得这是给她的庭院增光添彩。她遂文静而老实地咏歌曰:

妾似菖蒲驹不顾,

幸遇佳节引注目。

源氏觉得这首歌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文采,但是蛮可怜爱的,于是和歌曰:

君似菖蒲我似菰,

恰似????永伴护。

他们彼此作了淡然的唱和。源氏对花散里戏言道:“我们朝夕似有隔阂,不过,如斯见面叙谈,倒也简单、放心。”花散里为人稳重,因此源氏终于也平心静气地谈话。花散里把自己的寝台让给源氏,她自己则另外张起围屏单睡。花散里早已死心,她觉得与源氏共寝、过分亲昵交谈对自己来说,都是很不相称的事,因此源氏也不强求她。

梅雨连绵,甚于往年,天总是不见放晴。六条院内诸女眷闲来无事,朝夕玩赏插图故事书,以消遣度日。明石姬精于此道,自己画了许多图画,送到紫姬那里供明石小女公子玩赏。居住在西厢房里的玉鬘,此前没有这样的经历,因此不论看到哪种插图故事书都觉得新鲜稀奇,朝朝暮暮忙不迭地专心于阅读故事,或试着画画。六条院里有众多擅长于此门道的侍女。玉鬘看到绘卷或故事里,有各式各样遭遇不佳的人,她虽然不知道这些描写究竟是虚构,还是写实,是否真有其人,但是她明白这些人物当中没有一个像自己这般境遇的人。她想:“《住吉物语》中的那位住吉姬,在当时不消说是个卓越的人物,直至今天还那么受欢迎,可见她格外优秀,却险些被主计头这个老头强婚。”她联想起筑紫那个大夫监的可怕行径,不由得感到自己的遭遇与之何其类似。源氏太政大臣四处走访,看见到处都散置着插图故事书。有一次,他对玉鬘说:“哎哟真麻烦!你们这些女子,对同样的东西也不嫌烦,仿佛生来就为甘心受骗似的。这许多插图物语中,很少有真实的。你们明知它是虚构的,却对它颇感兴趣,还真心接受它。闷热的梅雨时节,也顾不上头发蓬乱,只管埋头作画呀。”说着,他笑了起来,接着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看这些昔日的故事书,又无法打发这寂寞无聊的日子,求得某种程度的慰藉。再说,在这些杜撰的故事中,确实也有写得荡气回肠、富有人情味的地方,让人看了觉得真有其事似的。因此,虽然明知它是捕风捉影虚构的故事,但不知怎的,还是很动心。看到那位文雅而美丽的姑娘,身陷忧伤苦恼的境地,不由得衷心地同情她。还有一种故事书,让你边看边觉得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然而却被它小题大做的夸张手法搅得眼花缭乱,待到冷静下来再仔细一思考,就觉得自己仿佛被愚弄了,情不自禁地感到恼火,可是乍一读的时候,却饶有兴趣。最近以来我那边的侍女们经常给明石小女公子读一些读物听,我从旁听起来,感到世上真有相当可观的能说会道的作者啊!一般说来,这类插图物语,多半都是出自惯于巧妙撒谎者之口的信口雌黄,也许还有例外的吧。”玉鬘说:“的确,大概只有惯于撒谎的人才能对插图物语作出各式各样的解析吧,像我这样的人,则只顾对它信以为真了。”她说着将砚台推向一旁。源氏说:“我冒失地贬斥插图物语了呀!其实故事有记

述神代以来世间发生的事的,《日本纪》等只是人世间诸事的部分记述而已,正是这些故事,合乎情理、详细地将人世间的事表现出来的吧。”他说着笑了笑,接着又说:“一般说,故事虽说不是就某人某事,或固定在一个人的身上,专门如实地写就,但是不论是好事也罢,坏事也罢,都是世间人的生活状况,看也看不够,听也听不够,总想把它写出来留传后世,一桩桩一件件,不能通通都锁在一颗心里,内心自然开始涌动而泛起要把它写下来的**。因此,想写一个人好的一面时,就极尽一切好之能事,将好的一面挑选出来写下;当要写出一个人坏的一面时,又把难得一见的坏事集中突出地表现出来。不过,这些善恶之事个个都是真实的,并非世外的写照。外国小说的构思和形态等与日本的小说创作不一样,而同样是日本的小说创作,古代的和现代的也不同,内容之深浅也有差别,不能一概认定它们都是胡编乱造的事情,这不符合事实。佛祖以端正至极之心所讲的经文中,也有方便之说,由于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愚钝者心中也许会怀疑为何到处都有不一致之处。《方等经》中,也有许多这种方便之说,但归根结底是一个宗旨,即菩提与烦恼的差别,犹如小说故事中描写世间的善人与恶人之差别。任何事情如果从善意的角度加以解释,大概不无裨益吧。”源氏特意过分夸大地叙说了故事的功能,接着又说:“可是,在这些古典小说中有没有描写像我这种老实巴交的痴心人呢?大概小说中也没有非常冷淡的小姐,像你那样冷酷无情、装糊涂的人吧。那么就让我来写这前无古例的小说,以传后世吧。”说着贴近玉鬘身边来。玉鬘低头把脸藏到衣襟里,回答道:“即使不写成小说,这种稀罕事,难道不会成为世间的话题吗?”源氏说:“难道你也认为这是稀罕事吗?我觉得你的态度才真正是独一无二的哩。”说着把身子靠到一边去,那神情分外洒脱,他咏歌曰:

“内心苦楚寻古籍,

弃亲之女古来稀。

不孝之举,在佛道里也是严戒的。”玉鬘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源氏一边抚摩着她的秀发一边缠绵地诉说自己内心哀怨,玉鬘好不容易才答歌曰:

搜寻觅遍读古籍,

如斯慈心世间稀。

源氏听了玉鬘的答歌,内心不由得感到惭愧,遂不再作胡乱之举。但是,玉鬘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紫夫人方面也借口明石小女公子要看,对小说爱不释手。她看《狛野物语》绘卷,赞叹说:“画得相当好啊!”她看到绘卷里画一个小女孩儿舒坦地在睡午觉,便想起幼年时代的自己。源氏太政大臣对紫夫人说:“连这些幼童之间,都懂得戏谑多么相互爱恋,由此可见,像我这样的人,可说是少有其例,耐心等待的这份恒心与众不同啊!”的确如此,像他这类在恋爱方面经验丰富的人,似乎不多见。源氏又说:“在明石小女儿面前,不应该把这类描写男女关系的恋爱小说读给她听,即使她对小说中描写情窦初开的女子未必感兴趣,但是让她以为这类偷情暗恋之事世间有的是,不足为奇,那就不得了啦。”这番格外关怀的话,如若让玉鬘听了,势必勾起她内心的不平衡,而认为:“对亲生女儿的关怀,毕竟特别啊!”紫姬说:“读到小说中描写那些思考肤浅,一味模仿人之女子,觉得既可怜又可笑。惟有《空穗物语》中藤原君的女儿,似乎知书达理,为人稳重,干净利落,不犯儿女情长的过失,但是举止过分麻利豪爽,又嫌太没有女人味儿,也未免过于偏颇呀。”源氏回应说:“现实世间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子好摆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架势,自以为是,难道她们就不懂得处世要讲究拿捏分寸吗?品格高尚的父母,精心照料栽培女儿,只顾悉心把她培养成一个天真烂漫、有真诚品格的人,却忽视了还有许多不如人的地方,那么他人就会怀疑她受的是什么样的家庭教育,甚至连累到她父母的管教都遭人蔑视,那就太可怜了。反之,女儿亭亭玉立,言谈举止恰如其分,则显示父母的苦心教养颇有成效,脸上增光添彩。还有,有的女孩子小时候,周围的人都大肆赞誉,溢美之词盈耳。可是长大后,她本人的言谈举止都太不尽如人意,令人大有逊色之感。总而言之,你千万不要让没有见识的人妄加称赞我们的女儿才是。”源氏太政大臣只顾再三叮咛,多方关照,务必做到不要使明石小女公子遭到他人的非难。古典小说中有许多是描写继母的狠毒行径的,意在让人看到继母的坏心肠,源氏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紫姬读了会怎么想呢?这不适合于让女儿看。”他对小说故事的挑选很严格,挑出来之后叫人誊写清楚,还加上插图。

源氏太政大臣不许儿子夕雾走近紫姬所居住的房间,至于明石小女公子那边,似乎没有让他疏远,而且还让他亲近。源氏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自己在世期间,无论怎样都好办,可是想象到自己死后的情景,就觉得还是让这兄妹俩互相熟悉,彼此了解,这样兄妹间的感情就会格外深,这样做为好。”因此源氏允许夕雾进入明石小女公子朝南房间的垂帘内,但是不允许夕雾走进紫姬所居住处近旁的侍女值事室内。源氏太政大臣的子女本来就少,因此非常重视并呵护夕雾。夕雾心地善良,关怀别人,性格谨小慎微,为人诚实厚道,因此源氏对夕雾接近明石小女公子很放心,很信任他。明石小女公子年龄尚幼,夕雾看见她在玩耍偶人等游戏的情形,不由得想起昔日自己与云居雁一起游玩的岁月,他诚恳地帮忙明石小女公子搭建玩偶府第,陪伴她游戏,不时垂头丧气,泪眼模糊。夕雾对一些没有多大关系的侍女们,每每和她们短暂地开开玩笑,但决不给她们误以为认真的错误信号。其中即使遇上略能上心,认为大可当作情人交往下去的人,自己也能控制住感情,让它最终仅仅停留在开玩笑的程度上。夕雾一心惦挂着的还是:“但愿早日晋升高阶,让那些在我身穿浅绿袍时轻蔑我的人刮目相看,从而得以和云居雁生活在一起。”这是他深藏而挥之不去的、最重要的一桩心事。当然,尽管他现在如若不顾一切地纠缠强求,内大臣想必也会勉强答应将女儿云居雁许配给他,但是每当他想起内大臣对待他太残忍而感到愤恨的时候,他就暗下决心发誓要混出个样子来,让内大臣看看,好让内大臣感到后悔,这份决心至今没有忘怀。他只对云居雁本人表示真诚爱慕她的意志,在周围人们的面前决不流露出焦急情绪,因此云居雁的兄长柏木等人对他的这种冷淡态度不由得常常感到很讨厌。

右近卫中将柏木深深爱慕住在西厢房的玉鬘的美貌,但苦于为他传达信息的那个侍女见子不是那么靠得住,因此就向左近卫中将夕雾诉苦,简直要哭出来地央求他协助,可是夕雾却冷淡地回答道:“我可不关心他人的私事哟。”夕雾与柏木的关系,酷似父辈源氏太政大臣和内大臣年轻时候彼此之间的关系。

内大臣的妻妾,分别生下的男孩儿众多。内大臣随心所欲,按照孩子各自生母的出身身份及其本人的人品情况,均相应地赋予优厚的地位和权势,使他们如意地各得其所。内大臣所生女儿为数不多,长女是冷泉帝的弘徽殿女御,终于未能如愿登上皇后宝座。内大臣试图让次女云居雁进宫的希望也落空,他深感遗憾。内大臣内心始终没有忘却当年夕颜与他所生的女儿玉鬘,每遇有机会,他总向人坦白说起这件事。他心想:“如今她不知怎么样了呢,一个文雅而美丽的女儿,跟着一个靠不住的母亲,至今下落不明。可想而知,所有女孩子,无论如何都决不应该放任自流啊!真担心她不知深浅说出她是内大臣的女儿,她会不会沦落卑贱的境遇了呢?不管怎么样,倘若她能找上门来,自称是我的女儿的话……”内大臣痛切地不断思考。他还对他的儿子们说:“如果有人自称是我的女儿,你们就要多加留意。我年轻的时候,任随春心浮动,犯过许多错误,其中惟有一个女子,出类拔萃,异乎寻常,却只因一些无聊事,内心沮丧,离我而去,杳无音信。我家女儿本来就不多,连她所生的一个女儿也失落了,实在可惜啊!”这类遗憾的话,他经常挂在嘴边,固然有时也会短暂忘却,然而一看到别人家尽心抚养女儿成人的情景,便联想到自己教养呵护女儿方面不能做到称心如意,不胜忧伤而深感无奈。却说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缘此请来一位占卜技术高明的释梦者为他析梦。释梦者说:“说不定您会刺探到,您有一个长期遗忘了的孩子,现在作为他人的孩子存活在世间。”内大臣近来总在想或在说:“一个女孩子成为他人的孩子,这样的事,世间罕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