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_第六章 倚遍危楼十二阑(1 / 1)

兰陵王妃 杨千紫 7112 字 2个月前

第六章 倚遍危楼十二阑

断崖下是一片松软的沙滩,前方是黑夜中波涛汹涌的大海,卷来阵阵夹杂这水汽的寒风。

我睁开眼睛看着四周,疑心自己是在阴曹地府。这时,忽有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到怀里,急切地问道,“清锁,你怎么样?”

这是宇文邕的声音,这么真切,原来我真的没有死。我抬眼看他,他的眸子在暗夜中亮如寒星,其中溢满了温柔的关切。我胸口一酸,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说,“宇文邕,我们活下来了!太好了,我们都没有死……”

他手上一加力,将我揽到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片刻后怜爱地抬起我的脸颊,柔声说,“清锁,你刚才叫我什么?”这时,他的眼神忽又一紧,仔细看着我的脸庞,说,“怎么会有血?你受伤了吗?”

我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说,“你总是问我有没有受伤,却忘了自己也会痛么?”我俯身察看他手臂上方才被刀尖划破的伤口,还好并不是太深,可是依然血流不止,染红了大片衣衫。我轻轻撕开粘在他伤口上的布料,问,“疼么?”

宇文邕摇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瞳仁深处竟似有几许甜蜜。我站起身,用手舀了一捧海水回来,细细洗净他的伤口。海水中有盐,触在破开的血肉上一定很疼,可是他却似无知觉一样,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我。

略一迟疑,我已经解下腕上的兰花手帕,轻轻包扎在他伤口上。

宇文邕眼神一动,忽然沉沉地问,“你……舍得么?”

我微微一怔,只见他正看着那片兰花手帕,眼色暗沉。我垂下头,轻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是,这一瞬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宇文邕眼神一颤,像是受到了触动,回手深深将我抱在怀里,下巴紧紧抵着我的额头。伏在他胸前,我能听到他快而有力的心跳。他低下头,双唇印在我额头的发际上,一点一点向下,轻柔地划过我的眼睛,鼻子,最后狠狠落在我唇上,急切而又灼热……我忽然不知该如何拒绝,甚至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吻本来很轻柔,可是此时忽然激烈得几乎让我窒息,舌尖深深地探入我口中,像是在索求什么……我浑身无力,双手抓着他的衣襟,似乎都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身躯,只是无助地喘息……宇文邕翻身将我按在身下,气息灼热,沿着脖颈吻向我的耳垂……松软的沙滩在深夜里泛着凉意,一轮月牙般的残月散发着微弱而冷感的光。夜里很冷,可是此时我浑身都热起来,本就已经疲惫不堪,此时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他的吻滚烫却温柔,让我知道我还存在……可就在这时,宇文邕忽然停住了动作,眼中有极力压制的欲火,他伏在我身上,喘息着说,“清锁,不可以在这里……我要给你最美的楼宇,我要让你在属于我们的地方,真真正正地属于我。”

我的呼吸起伏不定,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息,双手抚摸着他凌乱的发丝,轻轻地说,“宇文邕,你这个傻瓜……”

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心甘情愿地为我陪我一起死?我又能给他些什么,值得他把我捧在手心里,如珍宝般对待。

他自语般地说,“清锁,你知道么,如果现在是一场梦,我宁愿永远不要醒来。我终于知道,原来在你心里,也有我的位置……”

说着,他站起身横抱起我,往背风的一处岩石走去,他将我放在大石凹处,坐在我身边,将我环在臂弯里,轻声地问,“冷么?”

我摇摇头,双手环住他的腰。或许只有两个人的体温,才能扛过这样寒冷的夜。我在他怀里微微侧头,望向寡淡月色下好似一团黑雾的海面,打趣说,“可惜那些杀手还在附近,所以不能生火。不然你我围着火堆看海,还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呢。”

他轻笑,说,“你喜欢海么?那以后我就在海边建一处别苑,你若喜欢,我每年都陪你来看海。”

这样的许诺,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听呢?我浅笑,说,“你并不是奢华的人,却为我兴建忘仙楼。现在还说要在海边建别苑,难道真要为我做昏君么?还是想让我背上狐媚惑主的骂名呢?”

说到“昏君”,我忽然想到大冢宰宇文护,神情严肃了些,说,“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追杀我们?看样子似乎是冲我来的,难道是元夫人派的人?”我抬起头来看他,说,“对了,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是让楚总管瞒着你了么?难道你一直跟在我身后?”

宇文邕把玩着我垂下来的一缕发丝,一副宠溺的表情,说,“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我轻笑,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宇文邕忽然叹了一声,说,“楚总管是个守信用的人,答应你之后,果然没有告诉我你离开的消息。是我第三日去找你,却寻不见人,威胁说要治碧香的罪,他才把你的行踪告诉我的。”

他轻轻拨弄我的长发,说,“清锁,你能明白我当时的那种心情么?那种害怕的感觉,你已经让我体会过许多次了。怕失去你,怕再也见不到你……怕有人会伤害你,更怕你是自己想逃,再也不愿回到我身边。”

我心中一酸,油然生出一种歉疚和惭愧,低低地说,“邕,对不起。”

他微一侧头,下巴轻轻抵在我头上,柔声说,“傻瓜,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看,你已经肯叫我名字了,所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带着一队府里的侍卫连夜赶路,才在这里追上你。”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紧了紧,似是有些后怕,自语般地说,“还好,你现在就在我怀里,安然无恙。”

我闭上眼睛,只觉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片刻之后,我说,“那些杀手会是谁派来的呢?只有元夫人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没理由是她啊。”

宇文邕眸光中有一丝冷意,说,“宇文护要废掉皇兄的事,朝中许多势力都看出了苗头。尽管只是做傀儡,却也有许多人想抢那个皇位。恐怕那些人是冲我来的,毕竟现在看来,最有可能代替皇兄接掌帝位的人就是我。”

我想了想,说,“我的马车是从司空府出来的,包得严严实实又是前往京城,他们误会车里的人是你并不奇怪。可是上次我在司空府里遇到的刺客呢?那个人绝对是冲我来的,背后又是何人指使的呢?”

我抬头看一眼宇文邕,他眼中有同样的疑惑,我说,“……你是不是也认为,那天的事是她做的?可是,无论如何,她没有理由对你不利。”

他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颜婉,这个女人的手段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见识过的。我在司空府住了一个月,虽然刻意避开不想见她,可是她居然没有自己上门来装模作样一番,可见她对我的敌意已经那么明显,连装都懒得装了。

宇文邕认真思索片刻,说,“我也怀疑过颜婉。可是她现在每天都呆在司空府里,与外界并无联系,背后也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势力。”

她背后的势力是天罗地宫,还不够大么?可是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添烦乱。关于颜婉,虽然我没有证据,可是这是一种直觉,宇文邕对我越好,她就会越沉不住气。可是如果说那晚刺杀我的人和今天的杀手是同一伙人,那么就有可能不是她了。

越想脑子越乱,我在宇文邕怀里蹭了蹭,一手抚上他的胸膛,抱怨说,“哎,我就那么招人恨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想杀我?越想越心烦。”

宇文邕却按住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古怪,说,“清锁,别乱动。”我有些诧异,又调皮地在他怀里蹭了蹭,抬眼瞄他,说,“怎么了?

他身体微颤,眼中像是燃起了一簇迷离的欲火,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克制自己,一双好看的薄唇压在我额头上,薄怒又缠绵地叫我名字,“元清锁!”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老老实实地趴在他怀里不动了。此时夜色正浓,星光隐没,大海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浓雾,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恍惚如梦境。我把脸贴在他胸膛上,可以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让我忽然觉得温暖心安。

我闭上眼睛,一阵疲惫涌上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舒适的马车上,车身轻微的摇晃着,应该是那种四平八稳的大马车。我舒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似乎很久没这样睡个好觉了。揭开车帘,明媚的阳光洒进来,一阵熏暖。

一片明丽的金辉中,宇文邕正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走在我旁边,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褐色布衣,金冠也拿掉了,只用一匹布条简单地系住头发。可是依然气宇轩昂,他侧过头来看我,微微扬起唇角,说,“清锁,你醒了。”

我把手搭在车窗上,歪着脑袋看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宇文邕抿唇一笑,装模作样地说,“在下是新来的车夫,护送小姐回府的。”

我忍俊不禁,脑海中一下子回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说,“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要回司空府么?可是我还要去元夫人那儿啊。”

这时楚总管骑着一匹枣红马从后面走上来,看见我,忙作个揖道,“属下护驾来迟,昨夜让大人和清锁姑娘受惊了,还请您恕罪。”

宇文邕瞥他一眼,淡淡地说,“这次看在清锁面上,就这么算了。可是下次,若让我知道你有事瞒我……楚临西,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楚总管低垂着头,额头上渗出几处冷汗,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说,“属下遵命!”

我见此状况,急忙出来打圆场,笑着说,“还好只是一场虚惊,大家最后都安然无恙。再说也算因祸得福嘛,让我们发现了那么美的一片海呢。”

宇文邕一拉缰绳,策马靠近了我,忽然伸手覆在我手背上,沉沉地说,“若不是因为那片海……你以为楚临西办事不利,还可以活到现在么?”

我怔了怔,想起昨晚的事,脸颊微微一红,放下窗帘,转身躲到了马车里。

隔着车帘,清晰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风里,那么清亮,仿佛天空中高远的云朵。

宇文邕……我,真的喜欢上他了么?

行进了很长一段时间,马车忽然停下来。我有些诧异,也正好想下去走走,揭开门帘,却见宇文邕正等在马车门口,他朝我伸出手来,说,“清锁,下来吧。”

我扶着他的手跳下马车,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边漂浮着绯红的流云,大片大片的就像被红墨晕染的蓝色绸缎。

秋高气爽,我忽觉惬意,抻了个懒腰,原地转了一圈,裙裾低低地飞起,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前方是个十字路口,回头只见宇文邕正定定地看着我,他眼中有不舍,又有一种柔软的宠溺,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拉近到他的身边,说,“清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尽快回来的。”

我一怔,说,“你要去哪里?”

宇文邕望一眼往北的分岔路口,简短地回答,“皇宫。”他低下头来看我,将我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要去救皇兄啊。这计策还是你想出来的,再不去恐怕就要错过时机了。”

我急忙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想办法让宇文护更信任我们!何况依照我们的计划,我现在本来就应该去元夫人那里的……”

宇文邕摇摇头,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不行,我不会让你再为我冒险。这些事我一个人可以处理,你只要安心等我回来就好。”

我不甘心,还想再说些什么,宇文邕却用拇指按住我的唇,轻轻摩挲着,口气是不容置疑地,说,“清锁,你就呆在司空府,哪儿也不要去。我会派更多的人保护你。……只要你平安无事,就算是帮了我。”

我垂下头,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小声地问,“你是怕带我去会连累你么?”

他轻轻扳起我的下巴,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像是在哄小孩子,说,“清锁,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宇文邕很近地看着我,双目灼灼。瞳仁里的热度那么清晰,我心中一颤,急忙错开了目光。

……我这是怎么了,是在跟他撒娇么?这样依依惜别的场面,多像一对不舍的爱侣。我跟他之间,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走到了这种剪不开理还乱的境地?

我咬了咬嘴唇,后退一步,说,“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走吧。”

宇文邕转身走出两步,接过楚总管手中牵着的白色骏马,翻身跃上,墨色刘海在风里潺潺晃动,身影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柔美。白色骏马扬起前蹄正欲发足狂奔,宇文邕却忽然狠拽一下缰绳让它停在原地,深深看了我一眼,忽然朝我伸出手来,说,“

这个还你。”

我抬起头,只见他手里正握着兰陵王送我的兰花手帕,上面还沾着他的血迹。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怔怔地攥在手里。

宇文邕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里是深沉的笃定和一抹飘忽的惆怅,说,“清锁,我给你时间去忘记。记住,再见面的时候,你心里只可以有我一个人。”说罢,他抽紧了缰绳,调转方向往另一条路行去,马蹄奔腾,激起大片尘土。

夕阳西下,我望着宇文邕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手中攥紧了那片兰花手帕,只觉自己的心绪就像风中干枯的柳条,摇摇晃晃地被风吹乱成一团。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坐在马车里,呆呆地望着窗外。兰花锦帕已经被我收到袖袋里,不想看见,也是不敢去想。

……有时候剖析自己的感情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不得不去把那些凌乱的过往从记忆深处抽出来,曾经的苦和甜,如今也都成了惆怅。

比如兰陵王,他曾经那样接近地将我抱在怀里,依稀还记得他身上独有的淡淡芳香。可是他也给过我伤害,他总是让我空等,将我倾注在他身上的真心辜负。

而宇文邕,他……他对我好得让我心疼。

……或许爱或不爱,原本就不那么黑白分明,中间也有许多或深或浅的灰色地带。

羊肠小路,山林静寂,此时忽然传出一声鸟类凄厉的悲鸣,像是受了很大的痛楚。我一愣,抬头看见一只黑色大雕正从半空中坠落下来,身上还插着一只箭。我忽然心生不忍,揭起门帘说了一声,“停车。”

楚总管有些诧异地看我,轻声劝道,“时候不早了,为了您的安全,属下想在天黑赶到南边的小春城,以免行夜路不安全。可是听派出的探子回报,小春城城主有令,会在酉时封城……”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是怕时间来不及,另外也是怕我乱跑会有危险。可我还是飞快跳下马车,说,“我很快回来。”说完就往大雕坠落的方向跑去,楚总管稍稍愣了一下,紧接着跟了上来。

茫茫四野,天色又暗,很难看清掉落在草地里的东西。好在那只雕不时发出阵阵求助的叫声,就好像知道有人在寻找它一样。

这时,半空又传来几声雀鸟尖利的哀鸣,远处又有几支羽箭飕飕的飞到半空,将迎面飞来的几只喜鹊钉到了地上。我一惊,这才察觉到这个区域的天空中几乎没有任何飞鸟,究竟是什么人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呢?

楚总管上前一步,护在我身边,带着警戒地打量左右。这时,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我险些跌倒,却还是站住了,低头却见草丛里散落着许多鸟类的尸体,身上还插着箭。我壮着胆子拾起一支箭,给楚总管看看,说,“从这支箭上,能看出射杀这些鸟的人是什么来历吗?”

楚总管把那支箭拿在手里细细查看一番,说,“看样子不是官兵用箭,也不属于追杀过我们的杀手。这箭手工粗糙质朴,应该是附近的猎户用的。”

猎户吗?我心中狐疑,就算这里的猎户特别喜欢吃鸟肉,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这时又听到那只大雕求救的哀鸣,应该就在附近了。我循声走向干枯的草丛深处,果然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雕半张着翅膀,背上插着一根箭,殷红的血迹染红了大片羽毛。看见我,它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求救的光芒,就好像认识我一样。

我急忙上前扶起它,一时不敢将箭拔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箭杆齐着伤口折断,并从衣服上撕下几个布条帮它止住血。大雕看着我,乌溜溜的眼睛就像会说话,我心中不忍,试图抱起它回马车去上药,可它比我想象中重得多,我差点栽倒下去。好在楚总管手疾眼快地从我手里接过它,我才没有连人带雕地摔在地上。

接着微弱的天光,我才看清它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雕”,翅膀完全展开的话应该会有我两只手臂那么长。爪子上沾了血迹,却还是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隐约闪烁着金光。我有些好奇,试探着想要接过来看看,那只大雕歪头看我,眼睛里似有信任,将爪子在我手心上松开。

竟是一只男子束发用的金冠,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金冠底下还缠着一根布条,上面用血字写着,“尘困于小春城。”

我端详了半天,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望一眼四野中被射杀的无数飞鸟,想必是有人故意派猎户射杀掉所有从小春城出来的飞鸟。我看一眼那奢华的金冠,再看向黑雕,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试探着说,“香无尘?”

大雕漆黑的眼珠中露出悲戚之色,几乎要垂下泪来。我脑中浮现出香无尘那张妩媚妖艳的俊脸,许多往事浮上心头。当我在皇宫被水鬼缠住,当我在地牢里绝望地等待兰陵王……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紧接着我又想到桃花,那个倔强又痴情的女子,我也曾答应过她,要替她好好守护香无尘……

正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陌生而有些粗犷的男声,“喂,你们是什么人?”

楚总管把大雕放到我怀里,侧身挡在我身前,右手按在刀柄上。昏暗的天光下,一个身形健壮的男人渐渐走近了,我见他只有一个人,衣着打扮像像是寻常的猎户,便回答道,“我们只是路过。你可是附近的猎户么?”

那人皮肤黝黑,身后背着一篓子箭,见我是个女人,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随即望向我怀里的大雕,憨声道,“这雕是我射下来的,把它还我。”说着就要伸手来拿。楚总管以为他要动手,侧身挡在我身前。我按了按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这么激烈,说,“这雕怎么卖,我们买了。”

那个猎户想都没想就摇摇头,说,“不卖!”

我抚摸着怀中黑雕的羽毛,想了想,说,“这位大哥,大周朝廷有令,秋季封山育林,八月期间是不可以打猎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那猎户一愣,我又指了指楚总管腰间的令牌,说,“我们是司空府的人,奉命来巡山的。”

其实这道法令是我瞎编的。

猎户面露惶恐,片刻后口气又硬起来,说,“朝廷什么时候下的令,我怎么不知道?再说这山是小春城的领地,我们自然是听城主的。你们司空府也管不着!”

楚总管微怒,正待要说什么,我轻轻按住他,略一思索,说,“你的意思是,射杀这些飞鸟是小春城城主的意思么?”

那猎户犹豫一阵子,有些不耐烦,说,“你们管不着!”说着就要伸手来夺我怀里的黑雕,楚总管忍不住就要拔出剑来,我又按住他,抢先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举到他眼前,说,“你把雕给我,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这样的话,违反法令的事我不再追究,也不会亏待你。”

那猎户眼睛看看银子,又看看我,似是有些犹豫。我把银子塞进他手里,四下一指遍地被射杀的飞鸟,不由有些不耐烦,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不说清楚也别想走。”

他怔了一下,下意识答道,“这是小春城城主派人下的令,让附近的猎户看见鸟就杀,不许任何飞鸟进出小春城。另外还吩咐我们活捉这种黑雕,可以去城里另外领赏钱的。”

将这片区域中的所有飞鸟赶尽杀绝,难道是想把香无尘被困在此地的消息封锁住么?我顿了顿,又问,“小春城城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猎户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们普通老百姓,城主哪是说见就见的。而且,城主一向不喜张扬,听说就连城主府里的下人也很少有见过城主真面目的。”

天色又暗了几分。我本来还有一些话想问,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抓紧时间要紧,如果过了酉时就不能进小春城了。这小春城里里外外透着蹊跷,不知它跟香无尘到底是什么关系?当下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里,说,“这只雕我带走了,今天你就当没见过它,也没见过我。不然让小春城的人知道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还不到入夜,晚上就已经静得吓人,四野昏暗。楚总管带着我一路狂奔,才在酉时之前赶到了小春城。哪知城里却是灯火通明,街上还来往着行人,一派繁华安逸的景象,气温也是暖意融融。当真不枉了它的名字——小春城。

一路上,楚总管也给我讲了一些小春城的情况——小春城城主复姓诸葛,据说是三国时诸葛孔明的后人,这一族人都很聪明,挑了这一处三面环山并且有温泉水环绕的宝地安营扎寨,并设法让周主将这里划为异姓王的封地。所以如今的情况是,虽然小春城在地理上处于大周的版图内,可是山高皇帝远,也不太受约束。

正在思忖间,马车已经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客栈前停了下来。楚总管扶我下车,我有些犹豫,小声说,“夜晚避大户就小家——我们住进全城最好的客栈,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楚总管一边扶我走进客栈,一边小声回答,“这是司空大人的命令,他说一旦进了小春城,就要住进最奢华的客栈。毕竟这城里我们什么都不了解,暗箭难防,还是在处众人的眼光下比较安全。这样的排场,倘若遇到什么事,还可以拿出司空府的名号来震慑一下旁人。”

我一听,果然宇文邕考虑事情比我周密,这个说法也有道理。此时楚总管已经走到掌柜跟前,拿着四个房牌问我,“小姐,东西南北四间上房,你要哪间?”

我正待随便选一个,这时身后的布袋忽然动了一下。是我怕那只黑色大雕引人注目,才把它装进书袋里背在身后的。……朱雀,南方,依稀记得香无尘似乎曾说过,他天罗四尊之一,镇守朱雀位的尊者。我这样想着,随手就选了朝南那间房。

小春城果然富庶,这家客栈气派非凡,与京城比起来毫不逊色,房间很大,连廊处的镂花红木门旁还摆着两排新开的盆花。我关上房门,忙将黑雕从布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此刻它比方才又虚弱了几分。那截断箭还在它身体里,取出来怕它会有危险,不取出来却又不是办法。我有些着急,跟楚总管说,“附近能找到信得过的兽医么?”

楚总管面露难色,说,“刚才那个猎户也说了,小春城城主悬赏追捕这种雕,要是请了大夫,怕是更不安全。”

我轻轻抚摸着它额头的绒毛,不由有些心酸。黑雕低声鸣叫一声,像是听懂了我的话。

楚总管见此情景,似也有些不忍,叹了一声,说,“小姐早点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赶回司空府,到时属下会找府里最好的兽医给它疗伤的。”

我点了点头,开门送楚总管出去,顺便吩咐客栈的下人送一盆洗澡水过来。

房间里没点蜡烛,窗户开着,室内一片霜白。月色轻舞,在纤细柳梢头婆娑摇曳。我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花瓣,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两天发生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时时刻刻像跟绷紧的弦……处处透着诡异的小春城,来历不明的杀手,以及,来历不明的爱情……脑海中忽然浮现宇文邕英俊的侧脸,他现在人在哪里,会不会也正在想起我呢?

这时,昏暗的房间中忽然飞快闪过一个黑影,我一惊,还未来得及尖叫,嘴已经被人自后捂住,那人凌乱的发丝触在我脸颊,隐隐透着一抹似曾相识的馨香,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我耳边,“元清锁,你是来找我的么?”

我一怔,微微侧过头去,那人的侧脸苍白而妩媚,没有束发,几缕刘海散落在额前。月色将他拓成一道纤细的影,即使鬓发凌乱,依旧万种风情。我下意识地伸手拂开他的手,喃喃惊道,“香无尘?”

他离得我很近,目光落在我脸上,一寸一寸下移,忽然微微有些怔忡。我猛地晃过神来,整个人往水里一缩,又羞又怒道,“你先把头转过去!”还好水上飘满了花瓣,除了脖颈和肩膀,其实他也看不到什么。

香无尘直起身,眨了眨妩媚上挑的杏眼,居然乖乖依言转了过去,苍白俊秀的脸上隐约闪过了一丝局促。我用毛巾胡乱擦擦,披好衣衫,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回头却见香无尘正背对着我站在桌前,俯身看向那只奄奄一息熟睡了的黑雕。

我走进了,只见那黑雕缓缓睁开眼睛,猛地看见香无尘,乌溜溜的眼睛里似是百感交集,扑扇着翅膀想要站起来,无奈身上有伤,终是跌了回去,发出唧唧的哀鸣声。香无尘伸手抚摸它的羽毛,像是听懂了它的意思,轻声地说,“我知道了,黑雪。”他此刻的声音不同于以往的戏谑轻佻,倒有几分虚弱和凄清。细看之下,我发现香无尘身上的衣衫有些破败,不同于往日的雅致奢华,肩膀处似乎还有伤,晕着一大片血迹。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喧嚣的人声,火把的光亮染红了霜白的月光,将暗夜照得灯火通明。隐约听见楼下有人硬声硬气地说,“我们奉城主之命搜查逃犯,快点开门!”

我一怔,飞快地看一眼香无尘,小声道,“他们不会是在说你吧?

香无尘回望我一眼,眸子里有种少见的无奈,抱起黑雪就要跃出窗外。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角,小声说,“许多官兵在楼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往哪里去?”他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外已经传来砰砰地敲门声。

我心中一跳,看一眼飘满花瓣的大木桶,这屋子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能藏人的地方,一挑眉毛,心里有了些计较。

小春城的官兵很快搜查到我的房间,噼里啪啦地一顿砸门,我也不应。当他们终于忍无可忍地踹门闯进来的时候,我方才揭起床榻上的帷帘,揉了揉惺忪睡眼,有些愠怒地说,“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私闯民宅!”

为首那个官兵一副奉天承运的样子,把一纸公文在我眼前晾了晾,说,“城主有令,缉拿逃犯,所有人都要配合!”说着手一挥,道,“给我搜!”

我霍一下站起身,将床榻两侧的帷幔一把扬起,冷冷道,“现在一目了然,我房里哪里有能藏人的地方!我是大周皇室女眷,岂容你们在我房间里造次?”

众人一愣,走进房里来的几个官兵也都顿住了脚步。为首的那个正待要说些什么,这时楚总管冲破人群挤进来,将司空府的令牌递到他眼前,道,“这位是司空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大冢宰大人的亲侄女。各位同僚就算行个方便,日后我们司空府也会记得这个人情。”

那人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城主要缉拿的人是重犯,若有什么差池,我们也担待不起。”说着手一挥,还是要让人往里冲。

我扶着肩膀上的镂花披肩,走上前几步,怒道,“既然是重犯,又怎么会跑到我房里来?你们小春城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司空府有意窝藏逃犯么?是不是这些年闲散惯了,就不把大周朝廷放在眼里了?”

众官兵又是一怔,我上前一步走到房间中央,说,“你们偏要进来搜是吗?也可以。但若是搜不到,这个责任谁来付?”说着故作冷厉地环视一周,四下无人迎视我的目光。我啪一下子踢翻了方才洗澡用的木桶,随着大木桶摔在地上的巨大声响,漂着花瓣的水流划拉一下涌向门口,围在那里的官兵下意识地后退数步,我冷声喝道,“看清楚了么?我这房里可还有其他能藏人的地方?”

楚总管看我动了气,也板起脸,说,“如果你们非要把事情闹大,我也只好回去禀报司空大人,让你们城主亲自跟他交待了。”

我一听这话,底气又足了几分,毕竟从官阶上来说,司空府的地位绝对是要比小春城城主高的。我转身气哄哄地走回床榻,一把拉拢了两侧的厚厚的白色帷帘,平躺在**,静静地直视前方。

此时香无尘正悬在我上空,像个壁虎一样卡在墙上,凌乱的发丝垂下来,从这个角度看来有种特殊柔弱的美感。他一手抱着那只黑雕,一手撑着床沿,因为身上有伤,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吃力。我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一个鼓励性的笑容,心想好在这是上房,床榻两侧有层层帷帘挡着,不然还真不知该让他往哪藏。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终于听到门口那人说,“对不住,得罪了。”接着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听起来是一大群人离开的声音。接着传来楚总管的声音,“小姐,明日还要赶路,早点休息吧,属下会派人在门口守着,不会再让旁人来骚扰你的。”

我嗯了一声,说,“另外,麻烦你明日一早来我房间,有些东西需要你帮我准备。”

楚总管顿了一下,随即应了,关好房门静静退了出去。我回转目光直视上方,只见香无尘的目光有些涣散,似是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连人带雕就从床榻的天花板上摔了下来。我急忙一侧身,他就掉落在我身边,曾经妩媚的容颜此时苍白而憔悴,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黑雪安静地伏在香无尘身上,滴溜溜的眼睛里流露出悲戚的神色。

我忽然有些不忍,心想今晚我就把床铺让给这个身受重伤的人吧。撑着胳膊坐起身,一边为他盖好被子,说,“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我想办法送你出城。”我披上外衣,正要翻身下床,香无尘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声音虚弱而低沉,说,“能不能……不要走?”

我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的脸,此时香无尘闭着眼睛,霜白月光下,纤长睫毛看起来有几分娇弱,在玉样的面容上投下一缕鸦色的阴影,梦呓般地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或许他真的是累了,此刻还握着我的手腕,呼吸声却渐渐均匀起来……这样的姿势,就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紧紧攥着身边的物件,哪怕只是一个布娃娃,似乎也能给他几许温暖。

我轻轻叹了口气,一时只是任他握着我的腕,斜倚着坐在床边,渐渐也萌生了几分睡意。

晨曦初露,床榻上摆放着大红喜服,果真给人带来些许喜庆的感觉。香无尘的脸色好多了,上挑的眼梢又流露出妩媚光亮的的神采。此刻他端坐在梳妆台前,左右照照,有些欢快地说,“没想到这衣裳还挺合身,把凤冠拿过来给我试试!”

我张大嘴巴地看着他,心想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穿上新娘喜服会这么高兴的男人。于是为他系好纽扣,用力扯了一下衣襟,说,“喂,看样子你很兴奋啊,使唤我也使唤得很顺手呢!”

香无尘自顾自地理顺了额前的刘海,镜子中的他穿着大红喜服,如玉脸庞流光溢彩,雌雄莫辩,扬了扬唇角说,“你绞尽脑汁地想出这个出城的方法,又肯牺牲了名节与我成亲,我也索性不跟你客气了。”

这番话他说得理直气壮,怎么说得好像我真要与他成亲一样?我被噎住片刻,半晌才拿起凤冠朝香无尘掷过去,有点羞怒道,“什么叫我牺牲了名节?不过是乔装一下新郎倌而已,要不是楚总管昨天在小春城官兵面前露了脸,我就让他来了!”

香无尘斜睨我一眼,自顾自带上凤冠,拨弄着两侧垂坠下来的明珠流苏,并不接我的话茬,又说,“虽然你这计策想得不错,可是小春城城主也并不是那么好蒙骗的人。你就不怕他们硬是揭了我的盖头,再治你个窝藏逃犯的罪,把你跟我一起关进天牢么?”

这厢我正给自己套上了新郎的喜服,宽袖束腰,穿起来竟十分好看。帽子正中还镶着一块方形翡翠,更映得我皮肤白皙,倒真像个翩翩少年郎。我整了整衣领,盯着镜子,头也不回地说,“谁让我欠你人情呢?就算事败被株连,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忽然又想起了桃花,以及那些属于他和香无尘的,旁人无法介入的爱恨……我也曾经答应过她,要帮她好好照顾这个男人。倘若她还在世,也不会想到天罗四尊之一,风流妩媚的无尘公子也会有今朝落魄这一日吧。命运真是很神奇的东西,世易时移,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心中不由有些唏嘘之感,在镜中深深地看了一眼香无尘。

他此刻也回望着我,上挑俊雅的眼梢,仿佛透过我的眼睛看见了我心中所想。彼此相顾无语,片刻之后,他方才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上下打量我一番,说,“你倒很适合穿男装,好一副翩翩俏公子的模样呢。”说着起身走过来,帮我把红绸带绑着的大红花系在身上,说,“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走吧,相公。”笑着给自己蒙好了红盖头,小鸟依人般地挽住我的手臂。

我有些无奈,也只好学着他的语调开玩笑,用指尖一点他的额头,说,“娘子,以后若让我发现你红杏出墙,看为夫不休了你!”

他的笑容有些苍白,“小时候,我跟桃花,也玩过这种成亲的游戏。”

我默然。他又说,“元清锁,你想不想知道你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我当然想!”我望着他的眼睛,“莫非,你知道些什么?”

“其实,有时候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香无尘逼近了我,说,“我现在这样,是着了颜婉的道。原来她背后另有高人……她告诉我说,你失忆以前,也是效忠于这个人的。”

“……谁?”我的身世,我几度已经放弃追寻,可这仍然是我心头的一个缺憾,“……是元氏吗?”

香无尘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他们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周国的王位,而是天罗地宫一统天下的秘密……颜婉心狠手辣,假意拜师于我,实际上是想借我找到地宫真正的方位……被我发现她偷传消息,就下毒手害我!”香无尘咬牙切齿。

“那我呢?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有传闻说,先帝宇文觉把镇魂珠藏到了宇文邕府中。你跟颜婉一直是竞争对手,你的主公先把你派到宇文邕身边打探镇魂珠的消息,哪知出了意外,你失去记忆,镇魂珠失踪……于是,颜婉被安排到宇文邕身边,可惜,她竟然跟你一样,真心爱上了她。——所以才会对所有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赶尽杀绝。”香无尘有些怜悯地看着我,“你看看你身边这两个男人,分明都是帝王之才,却没有一个可以给你幸福。”

我心中惊讶,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我真的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来到宇文邕身边的,也难怪他不相信我了。

可是,我和颜婉的主公究竟是谁?难道那些杀手是她派来的吗?

“走吧。”香无尘拽着我头上的新郎头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先逃出去要紧。”

楚总管办事周全,婚庆事宜也做了全套。八人抬的大红喜轿,一路上吹吹打打,就这样走到了城门口。守城的官兵皆是身穿深红色的官服,腰系黑色佩带,看起来十分整齐。我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混杂在其中,一袭烟绿锦衣,银冠闪耀,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倒有张白皙玉琢一样的俊脸,真真是粉面少年,面若桃花。

我心想,都说小春城军规森严,不一样有官宦子弟混迹其中,不但年龄小,身材不达标,还不穿官服,果然特权这回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时,官兵们已经朝我们围过来,我急忙跳下马,将伪造的户籍等物件呈上,挨个往人手里塞红包,说,“今日是小弟大喜之日,还请各位官大哥行个方便,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为首的官兵细细看了我上交的材料,因为伪造得好的缘故,他大手一挥就要放行。我喜滋滋地刚想回到马上,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却有些柔弱的声音,“慢着。把轿帘揭开才可以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却也只能赔笑着地回过头去,说,“这位官大爷说笑呢吧,新娘的喜轿,可不是随便揭的啊。”这才发觉说话人正是那个乳臭未干的绿衣少年,一张粉脸冷若冰霜,我心想这少年衣着华贵,不知是何来历,拖得越久就麻烦,当即上前一步,说,“小公子你年纪尚小,所以不明白,新娘子的脸只能给我一个人看,红盖头也只能在新房里揭的。”走进了才发现这个少年长的真是不错,这种长相虽不如兰陵王美貌无双,也不如香无尘妩媚妖娆,却像是一颗未长成的小玉树,清俊孱弱,既有一种少女的柔弱,又有一种惹人疼爱的乖巧。

那少年抬眼淡淡扫过我的脸,声音不大,只是用命令的语气重复道,“把轿帘揭开。”

我心想不能再这样夹缠下去了,当即欺负他年纪小,像个登徒子一样拈起他的下巴,说,“小公子为什么非要看我娘子的容貌呢?难道是自恃如花美貌,想要跟我娘子一较高下么?”我斜眼睨他一眼,尽量露出一个风流不堪的笑容,贴近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排斥男人的,但是要等你长大了才行哦。”其实我只是想激怒他而已,说完也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还真是下流啊,这种话都说的出口。

粉面少年微微一怔,白皙脸颊上浮现一丝红晕,渐渐扩散到全脸,绯红如暮色云霞,后退一步甩开我的手,怒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抽出佩剑朝我一挥,吼道,“来人!把这个混账赶出去,再也不许他踏进小春城半步!”

我只觉一阵劲风迎面而来,他的剑并未碰触我分毫,胸前悬挂着的大红花却摇晃了数下,啪一声掉落到地上。接是新郎喜帽上的那块碧玉,以及额前的一缕刘海……青丝碧玉纷纷落地,就像是一瞬间被剑气斩断了一样。

我心中一惊,当下也再顾不得别的,转身跳回马背,扬鞭策马飞奔出城,心想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什么小春城,以后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来,我也不会再来了的。

一路上马不停蹄地赶路,小春城地温暖天气也渐渐离我们远去。望着两侧渐渐颓败了的风景,我忽然想起那样的诗句。

惜花人何处?落红春又残。倚遍危楼十二阑。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总是没道理可讲。过去从来没想过我会这样救了香无尘,也没想过来日我会因为救他而失去些什么。

就像相遇的时候总是想不到,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一次见面,却会成就他日的一段孽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