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龙潭的冬天总有几拨像模像样的雪,不仅来势凶猛,持续时间也长。被皑皑白雪抹去容貌后,天地间就见不着人迹了,只有逼眼的煞白。庄稼人的冬天是惬意的。围着火塘,丢一把玉米在火塘沿边,噼噼啪啪炸开一粒粒的玉米花,夹起来,吹吹灰尘,丢进嘴里,就能嚼出满嘴的清香。倒是老人们,冬天总让他们忧心忡忡,万物凋零了,入眼的残败如同即将走完的人生,触景生情,只剩下忧烦和缄默了。好多身有疾患的老人,多数都在冬天离世,天气的恶劣不是主要的,要命的是一望无际的凋敝。
火塘上的药罐咕噜噜翻腾,盖子是片厚纸板,上面还插了一根筷子,药沫从罐沿戗出来,把火焰浇成了黄色。林北小心翼翼地把药倒进碗里,放到窗台上,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风就涌了进来,吹得碗口的热气四处飘荡。里屋传来了老娘的咳嗽,咳嗽声很虚弱,像一汪即将到头的烛火。林北折进屋去,把被窝给老娘掖好,刚想转身,老娘一把抓住他的手,老娘的手有透骨的冰凉。林北转过去看着老娘,老娘想说话,但发不出声,只是喉咙里有咕咕的声响。林北把耳朵凑过去,他听得很努力,但是依然听不明白老娘的话,他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点了两下头,林北眼泪就下来了。他清楚,老娘怕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老娘的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公社抹掉林北的小学教员后,林北只能扛着锄头下地挣工分。站讲台的时间长
了,让他的庄稼把式很不成模样,脸红筋胀努力一天,也只能挣得七八个工分。想想站在讲台上的日子,文绉绉一天就能挣满满的十二分。这不是要命的,要命的是没人愿意和林北站在一块田土里干活,男男女女离他远远的。休息的时候,远远一群人说说笑笑,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土坎边。无聊了,扯根茅草放进嘴里嚼,嚼得满嘴的清苦。收工回家的林北没有话,从早到晚都显得凄凄惶惶。老娘就劝他,说人是三节草,三起三落才到老。林北就叹气,像被人扔进了见不到底的深渊,下落,一直下落,就是落不到底。悲伤很快传染了,渐渐老娘也跟着叹气,接着就病倒了。进入腊月,连说话都困难了。
赤脚医生萧德学来看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四天前,搭完脉,萧德学就下判决书了:“回天无力了,准备后事吧!”萧德学走后,林北一个人蹲在屋檐下,看着天地间的一片惨白,痛哭了好长时间。爹死得早,他没什么印象,如今老娘也要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老娘是腊月十九落的气。这个时间林北一直守在老娘床前,让林北惊奇的是,老娘落气前的回光返照很是振奋和清晰。夜晚,一直昏睡的老娘忽然两眼一睁,一把抓住林北的手,口齿清楚地对儿子说:“幺儿,我要走了,你爸都等我好久了,这头实在容不下你了,你就早点过来。”那一夜,林北抓住老娘的手一直坐到天亮。鸡叫了,林北把老娘搬到堂屋停放完毕后,雪又开始下了
。
搓根麻绳系在腰上,林北开始挨家挨户地请人。龙潭有这个规矩,家人离世了,孝子要挨家挨户请人帮忙安葬,磕一个头,抹一把泪,人家就会把你扶起来,说一声节哀,扛上桌子板凳就往你家来了。
踩着厚厚的积雪,林北挨家挨户跪了一通。情形都差不多,跪在院子里喊一声,屋里出来一个人,斜着眼看看跪在雪地上的人,转身折进屋去了。还是有心软的,看见林北腰上那根麻绳,四下张望一番,才点点头说知道了。
最好的待遇是在生产队长和赤脚医生家,两个人都过来把林北扶起来,都叹了一口气,都拍了拍林北的肩膀,都表示马上就过来。
经过刘老把家门口,林北没敢跨进去,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一直往前去了。
回到家,林北先给老娘点上一盏过桥灯,跪在地上烧了一沓纸钱,然后坐在门槛上,定巴巴地看着蜿蜒远去的那条胖乎乎的小路。
赤脚医生先到,肩上扛了一张桌子,接着是生产队长,腋下夹了一根板凳,再接着就是几个沾点亲带点故的了。
几个人坐在屋檐下,没人出声,静静地看雪花在天地间翻卷。一直到黄昏,生产队长才站起来,扭扭硬直的脖子说,估计没人会来了,不管如何,得先把道士先生请进屋。
丧事和节气一样萧索,人手不够,不敢葬得太远,在屋后随便挖了一个坑,几个人连拖带拽才算把林北老娘落了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