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晴雯屈死(1 / 1)

第二十五回

晴雯屈死

一天,王夫人将周瑞家的叫来问:“前日到园中搜检的事情有何下落?”周瑞家的先前已与凤姐等人商议妥当,一字不漏回明了王夫人。王夫人听完,既惊且怒,又是为难。因为司棋是迎春的丫头,皆是那边的人,只好令人回过邢夫人。周瑞家的说道:“前日那边太太嗔怪王善保家的多事,已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她也装病在家,万万不肯出头了。况且司棋是她的外孙女儿,自己打过嘴,只好装作忘了,等日久平复了再说。如今我们再去回复,只怕又多心,倒像是咱们找事似的。不如直接将司棋带去,一并连赃证都给那边太太看了,不过是打一顿,配个人,再指派个丫头来代替。如今白白告诉了这事,那边太太推三阻四的,反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自行处理,还来说什么’,岂不是反而耽搁了?要是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就更不好了。如今看押了两三天,人都会有偷懒的时候,倘一时未能看住,岂不弄出事来?”王夫人仔细一想,说:“你说的也对。快些办了这件,再办咱们家那些妖精。”

正巧宝玉从外面进来,恰看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跟着的人抱了些东西,便知此去再难回来了。因听闻了上次的上夜之事,再加上晴雯的病自那日后加重,想问明缘由,晴雯又不说是为何。前儿又见入画已被赶离,今天见司棋也要离开,不由得如失魂落魄一般,连忙拦了下来,问道:“这是要往哪里去?”周瑞家的等都知宝玉平日的行为,恐怕唠叨生事,便笑道:“不关你的事,快念书去吧。”宝玉笑道:“好姐姐们,暂且停一停,我有道理可讲。”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许多拖延一时,又有什么道理要说?我们只知道遵太太的吩咐,管不了那么多。”

司棋看见宝玉,拉住他哭道:“她们做不了主,你好歹替我求求太太去!”宝玉也不禁伤感,流着泪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晴雯也气得病重了,如今你又要走。都走了,这如何是好?”周瑞家的不耐烦地对司棋道:“你如今已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现在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们胡为。越说你还越不好好的走了,现在倒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了,像个什么样子!”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拽着司棋便走了。

宝玉怕她们去告状,只得拿眼瞪着她们,看她们远去,这才指着背影恨道:“真是奇怪!怎么这些人,只要一嫁了汉子,沾染了男人的气味,便这样混账起来,简直比男人更可恨了!”守园子的婆子听了,也不禁觉得好笑,说道:“这宝二爷,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叫得人又可气又可笑。”便问道:“依你说,凡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确是,确是。”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我们糊涂不明白,倒要请问请问你。”

正要问时,只见另几个婆子走来,说道:“你们小心点,传齐了人到园里伺候着,太太此刻正亲自来园里,正在那边查人呢,只怕还要查到这里来呢。”说完,又吩咐道:“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候着,领他妹妹出去。”又说道:“阿弥陀佛!今天老天开了眼,将这个祸害妖精退去了,大家清净多了。”宝玉一听此话,料想晴雯也保不住了,早也飞似的赶过去。

等宝玉到了怡红院,一群人早已在那里了,王夫人坐在屋里,一脸怒气,见到宝玉也不搭理。晴雯四五天水米未进,十分虚弱,如今却被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地,由两个女人搀起来去了。王夫人下令:“只许她把贴身衣物带走,剩下的,好衣服都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

又下令再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出来,一一察阅。原来王夫人自从那日发了怒气后,王善保家的便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和园里不睦的人,也随机趁便,传了些话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都记在了心里,只因节日期间有事,这才忍了两天,今天特地亲自来阅人,一来为晴雯的事犹可,二来因为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如今大了,已晓人事,都因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导坏了。因这话传得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于是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检阅了一遍。

王夫人问:“谁和宝玉是同一天生日的?”本人不敢答话,老嬷嬷指一丫头道:“这个蕙香,又叫做四儿的,是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细看了一眼,虽然比不上晴雯的一半,却也有几分水灵清秀;看她的行为举止,聪明劲显露出来,且打扮也有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的就是夫妻’。这可是你的话?你料想我隔得远,都不晓得吧?要知道我身体虽不大好,心耳神意却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只一个宝玉,就这样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四儿见王夫人竟说出她平日和宝玉说过的私语,禁不住红了脸,低头落泪。王夫人立即下令:“也将她家人叫来,快领了出去配人!”

王夫人又满屋子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只要是稍有些眼生的东西,一律命收的收,卷的卷,差人拿去自己房中了,说道:“这才干净了,免得旁人口舌生非。”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都得小心!往后若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决不轻饶。只因叫人查看过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过了今年,明年全部给我搬出园去心净。”说完,茶也不喝,又带领众人往别处阅人去了。

且说宝玉以为王夫人不过是来搜检搜检,没什么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起来。所责罚的事,不过是平日的戏谈言语。虽心里恨不得一死,但正值王夫人盛怒,也不敢多说一句,多动一下,一直跟送王夫人到了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念念书!明儿再仔细问你。刚才已经发下恨了。”宝玉听完,这才回转,一边走一边想:“是谁这样犯舌?况且这里的事也无人知道,怎么就都说着了?”想着,走进院来,只见袭人在那边落泪;况且去了心上第一等的人,岂不更伤心?便也倒在**哭起来了。

袭人知道他心里别的事还好说,惟有晴雯是第一大事,便推着他劝道:“哭也没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吧,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去,倒可以心净养几天。你果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再求求老太太,慢慢地叫回来,也不太难的。不过是太太偶然听了别人的诽言,一时气上心头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不知道晴雯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嫌她长得太好了,不免轻佻些。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物,必难安静,所以很嫌恶她,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放心。”宝玉道:“这也罢了,如何连咱们私自玩笑话也知道了?又没有外人走漏风声,这倒奇怪!”袭人道:“你平时哪里会忌讳,一时高兴,就不管旁边有人没人了。我也曾向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被那外人知晓了,你也不觉。”宝玉道:“怎么每个人的不是,太太都晓得,单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他如此说,心里一动,低头半晌,不知道怎样回答,便笑道:“是啊。就是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孟浪之处,怎么太太竟不知晓呢?想是还有其他事,等处理完了,再打发我们,也不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善贤之人,她两个又是你陶教出来的,哪里会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还小,过于伶俐,不免倚强压倒了人,叫人讨厌。四儿是我害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吵嘴的那天起,叫上来做些细活,不免夺占了地位,所以有今天。只有晴雯也和你一样,从小儿从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长得比别人强些,但也没什么妨碍之处;只是她性情爽利,口舌锋些,倒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来她是长得太好了,反而被这好所累。”说完,又哭起来了。

袭人细想此话,心疑宝玉有怀疑她的意思,不好往前再劝,便叹道:“天知道吧。此时也查不出人来,白哭一会儿也无益,还是养好精神,等老太太高兴时,回禀清楚了,再将她要进来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也不用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复了,再看势头去要时,也不知她这病等不等得了。她自小进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天委屈?连我知道她性情的,也时常冲撞了她。她如同一盆抽出嫩尖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且又是这一身的重病,肚子里一肚的闷气。她又没个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一时也不会习惯的,哪里还能等些时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一两面了。”说完,越发伤心起来了。

袭人笑道:“你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偶然说了句略妨碍些的话,你就说是不利之谈,你现在好好的咒她,是应该的了?她即

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如此的。”宝玉道:“不是我随口咒她,今年春天便有了兆头的。”袭人忙问有何兆头。宝玉道:“这台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事出有异,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一听,又笑了起来,说道:“我如果不说,实在撑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样的话也是你读书的男人说出的?草木怎么又关系起人来了?即便不是婆婆妈妈的,也是个呆子了。”宝玉叹了口气道:“你哪里知道,不仅草木,就是天下之物也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遇到知己,便是非常灵验的。若以大题目比方,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大,随着人的正气,千古不磨的东西。世乱时衰萎,世治时繁荣,千百年来,枯而复生数次,这难道不是兆应么?若以小题目来比,也有杨太真沉香亭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冢上的草,不是也有灵验的?所以这海棠也是因为人之将亡,所以先就死了半边。”

袭人听了这番痴话,觉得又可笑又可叹,便笑道:“这话越发说到我的气头上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你这番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物来。还有,她纵使再好,也不在我的次序之上。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还轮不到她吧。想来是我要死了。”宝玉听了,忙捂住她的嘴,劝道:“这是何苦呢!一事未完,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别再提这个,免得弄得去了三个,又捎上一个。”袭人听了,心下暗喜:“若不这样说,你可会没完没了了。”

宝玉道:“从今以后,不要再提起,就当她们三个死了,只有如此。况且也曾有过死了的,我也没怎么样,此其一。如今就说现在的,还是将她的东西,只能瞒上不瞒下的,悄悄打发人送出去给她。再将咱们平时积攒下来的钱,拿一些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相处了一场。”袭人听说,笑道:“你太把我们看得小器又没心了。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已将她平时所有的衣物,通共打点好了,都放在那边。如今白天人多眼杂,又恐再生是非,便暂且等到晚上,悄悄地叫宋妈给她传出去。我攒下的一点钱也给她去吧。”宝玉听了,感激不已。袭人笑道:“我原本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难道连这一点现成的好名儿还不会买来吗?”宝玉听她点出他刚才的话,忙赔笑着抚慰了一番。晚上,果然密遣宋妈送衣物出去。宝玉将一切人都支配了,独自得便,走出后角门,央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看看。这婆婆先时百般不肯,只怕被人知道。无奈宝玉死活央求,又给了她些钱,那婆子这才带了他来。

这晴雯是当日赖大家花银子买的,那时才十岁,还未留头。因为常跟着赖嬷嬷进来,贾母看她长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欢,所以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又派去宝玉房里。这晴雯刚来时,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一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沦落在外,所以请求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在贾母面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子大,却也并不忘旧,所以将她姑舅哥哥收买进来,还把家里的一个女孩子许配给他。成了亲后,谁知她姑舅哥哥一朝安身,就忘了当年流落之时,任意酗酒,家小都不顾了。而今晴雯就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后就住在他家。此时,家里只剩下晴雯一个人在外间房内趴着。

宝玉叫那婆子在院门外放哨,自己掀了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好衾褥还是以前的。心内不知如何才好,便上来含泪轻轻拉她,悄声唤了两声。这时晴雯又因为受了风寒,又受了她哥嫂的辱骂,病上加病,咳嗽了一天,刚刚才朦胧睡了。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勉强睁开星眸,看见是宝玉,惊喜交加,悲痛交织,忙一把死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晌,这才说出半句话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又咳个不停,宝玉也哽咽说不出话。

晴雯道:“你来得正好,先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个人都叫不着。”宝玉一听,忙拭泪问道:“茶放在哪里?”晴雯道:“那炉台上的就是。”宝玉一看,那里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是个茶壶。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也又大又粗,不像是个茶碗,还没拿到手中,便先闻到一股油膻之气。宝玉只好先拿水洗了两次,再用水汕过,这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一看,绛红色的,也不太像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上咱们的茶。”宝玉听了,自己先尝了一口,并无清香,也无茶味,只一股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完了,这才递给晴雯,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口气都灌了下去。

宝玉看得难受,流着泪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没人,快告诉我。”晴雯呜咽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如今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有一日是一日。我已知道不过三五天的光景,我就好去了。只有一件,我死都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过你,为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万万不服。如今既已担了这虚名,而且将死,不是我说句后悔的话,早知今日,我早该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以为大家横竖是一处的。不想平空生出这一节话来,弄得有冤无处诉!”说完,又哭了起来。

宝玉拉住她的手,只觉得瘦如枯柴,腕上仍戴着四个银镯,便泣道:“先卸下这个来,等病好了再戴吧。”说完,便给她卸了下来,塞在枕头下。又说:“可惜你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了二寸长,这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擦了泪,便伸手取过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剪下,又伸手向被子里,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与指甲一同交给宝玉道:“这个你收下,以后见物如见我一般。快将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躺着,就像还在怡红院里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行,只是我已担了虚名,也无可奈何了。”宝玉听了,连忙宽衣换好,收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若她们看见了要问,也不用撒谎,就说是我的。反正已担了虚名,也不过如此了。”

一语未完,只见她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道:“好啊!你们俩的话,我都已听到了。”宝玉央求道:“好姐姐,千万照看她这两天!我现在去了。”说完出来,又告知晴雯。二人不免依依不舍,少不得一别。晴雯知道宝玉难去,便用被子蒙住头,不再理他,宝玉这才出来。

宝玉发了一个晚上的呆。等到催促他睡下,袭人等丫头也都睡下后,听宝玉在**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直到三更以后,才渐渐地安稳了,略有鼾声,袭人才放了心,也就朦胧着躺着。没半盏茶的工夫,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了眼,连声应答,问:“做什么?”宝玉因要喝茶。袭人忙下床,往盆里蘸过手,从暖壶中倒了半盏茶来喝了。宝玉笑道:“我近来叫习惯了她,倒忘了是你。”袭人笑道:“她刚来时,你也曾在睡梦中叫我,半年后才改过来。我知道晴雯人虽然去了,但这两个字是去不了的。”说完,大家都卧下了。

宝玉又翻转了一更,至五更才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面走来,仍是往日面容,进来笑问宝玉道:“你们好好过吧,我就从此别过了。”说完,转身又走。宝玉急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了。袭人只以为他习惯了乱叫,却见宝玉流着泪,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什么话!你就知道胡闹,被别人听到,有什么意思!”宝玉哪里听得进去,恨不得此时天就亮了,好差人去问信。

等到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实时叫醒宝玉,叫他快洗脸,换了衣裳就来,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为喜欢他前些日子作的诗好,因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说的,一句话没错。你们快通报去,立即让他来,老爷还在上屋里等着他们喝面茶呢。环哥儿已去了,快点快点!再差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样说。”里面的婆子听了,答应着,一边穿衣,一边开门。早有几个人,穿好衣服,分头去了。

袭人听到叩院门,知道有事,急忙叫人去问,自己也忙起来了。听见这话,忙催促丫头舀来洗脸水,催宝玉起来盥洗,她去取衣裳。因想着是跟贾政出门,便不敢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挑那些二等成色的来。宝玉这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忙忙的赶来。贾政在那里喝茶,见了他十分喜悦。宝玉也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见过宝玉。贾政命坐下喝茶,向环、兰二人说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们两个,但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都不如他。今天前去,不免要勉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好便帮助他两个。”王夫人等从来没听见这样的评语,直觉得是意外之喜。

一时间,待他父子二人等离开了,正想到贾母这边来时,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道:“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后,就疯了似的,茶饭不用,拉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的,又说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她们小孩子一时出去不习惯,不过两三日便好了。谁知越闹越大,打骂也不怕了。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来请求太太,要么就依了她们做尼姑去,要么教导她们一顿,赏给别人做女儿去吧,我们也没这福气。”王夫人一听,怒道:“胡说!哪里由得了她们,佛门也是轻易给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看她们还闹不闹!”

此时,因为八月十五日时,都有各庙里的尼姑送来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在十五日,留下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圆信住几日,至今没有回去,听说了这事,巴不得再拐两个女孩子回去做活使唤,便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之家,因为太太好善,所以感动得这些小姑娘们也是如此。虽说佛门之地轻易不让人进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都要度它,只是迷人不醒。若真有善根,能够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所写有虎狼蛇虫得道的也不少。如今这三个姑娘,既无父无母,离家又远,她们既经历了这富贵,又想起从小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知道将来终身会怎样,所以愿意苦海回头,出家修来世,也是她们的高意。太太不要阻了这善念。”

王夫人原本是个好善的,如今听了这两个拐子的话,十分近情理,况且近日家中多变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说明日接迎春回家去住两日,以便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的事,心绪烦乱,哪里还有心思在这些小事上。既然听了这番话,便笑道:“你两位既这样话,就带了她们做徒弟去,怎样?”两个姑子听了,口内念道:“善哉善哉!若果真如此,你老人家可是阴德不小。”说完,稽首拜谢。

王夫人道:“既如此,你们问她们几人去。若是真心,立即当着我拜了师父离去吧。”三个干娘听了,果然带她三人前来,王夫人再三询问,芳官三人说是主意已定,便与两个尼姑叩了头,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她们心意决断,知道不可用强,便命人取了些东西赉赏了她们,又送了两个尼姑礼物。自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分别出家去了。

两个尼姑带着芳官等人出去后,王夫人便到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高兴,便趁机回道:“宝玉屋里有个叫晴雯的丫头,如今也大了,而且这一年里病不离身;我见她比别人分外淘气,又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多天,叫大夫来看,说是女儿痨,所以我赶着叫她出去了。若是养好了,也不用再叫她进来,就赏她家配人去吧。再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她们出去了。一来她们都会戏,嘴里没个轻重,只会瞎说,女孩儿听了如何了得?二来她们既唱了些戏,白放了她们是应该的。况且丫头们太多,若有说不够使唤的,再挑几个上来也是一样。”贾母听完,点头道:“这也是正理,我也想如此呢。只是那晴雯丫头我看着甚好,怎么就这样了呢。我的意思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如她,将来只有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谁知竟病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的人原是不错,只是她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难免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是没有经验过的。三年前我就留心这件事。先取中了她,我便留了个心眼。一眼看去,她虽处处比人强,却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唯有袭人第一。虽有贤妻美妾之说,但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些的好。就说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但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了。况且她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的淘气。只要是宝玉十分胡闹的事,她都死劝。如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也错不了,我便悄悄地把她丫头的月分钱停了,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给她。不过是让她知道,越发学好小心的意思;之所以没有明说,一来宝玉年纪尚小,恐老爷知道了说耽误了读书,二来宝玉再自以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说他,反而纵性起来了,所以直到今天,才向您回明。”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是这样,如此更好。袭人本来从小不多言语,我只说她是个没嘴的葫芦。既然你深知她品性,岂有什么大错误的。而且你不明说给宝玉更好。大家先别提这事,只要心里知道就行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劝他不过来,也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正常,只有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让人难懂。我也为此担心,每每冷眼查看他。喜欢和丫头们闹,我以为他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之事了。然而细细查试,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么?想必是个丫头,投错了胎不成?”说着,大家都笑了。王夫人又回了今日贾政对宝玉的夸奖,又如何带他们去逛,贾母听了,更是欢喜。

宝玉回来后,将两个小丫头叫到假山石后,问她二人道:“自我离开后,你袭人姐姐有没有打发人去看晴雯姐姐?”有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去看了。”宝玉道:“回来有没有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天早起时,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不能出声儿,只有呼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晚上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叫了一晚上的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了?”小丫头子道:“没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真糊涂,想必没有认真听。”

旁边一个小丫头很伶俐,叫宝玉如此问,便上来道:“她是真糊涂。”便对宝玉说:“我听得很真切,还亲自偷跑去看了。”宝玉听了,忙问:“你怎么能亲自看去了?”小丫头回道:“我想晴雯姐姐平日与别人不同,对我们都极好。如今她受了委屈出去,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救她,只有亲自去看看,也不枉平时疼了我们。就是被人知道了,回过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意的。所以我拼着挨一顿打,偷着去看了看。她平生为人聪明,至死如此。她因想着那帮俗人不好说话,所以只闭目养神,见到了我,才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去了哪里?’我告诉了她。她叹气道:‘不能再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完成了心愿?’她笑道:‘你不知道。我不是死,只如今天上少了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宝玉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了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的人,阎王勾取了去,只是派些小鬼来捉魂。若是迟延了一时半刻,不过是烧些纸钱就可,那些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便可多待些工夫。我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能挨过时间?’我听了这些话,竟不大相信,等进到房里,留心看了看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她咽了气,整三刻时,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回来了。这时间都对合。”

宝玉道:“你不知道,原是有这事的。不但有花神,一种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位总花神。但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说,一时再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见景触情,忙道:“我也曾问她管什么花,告诉了我们,以后好供养着。她道:‘天机不可泄漏。你既然这样诚心,我就告诉你。日后也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漏了天机,五雷会来轰顶的。’她就告诉我,她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宝玉听完这话,不但不以为怪,反而去悲生喜,便指着芙蓉笑道:“此花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早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会做出一番事业的。虽超出苦海,却从此不能再见,也难免伤感思念。”又想道:“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拜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意。”又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然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变成了凄凉一般,更添了份伤感。默默走来,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天无人往来,不像当年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时的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然溶溶脉脉地流去,心下想道:“天下竟有这样无情之事!”悲感万分之下,又想到:“走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又死了晴雯;如今宝钗也离开,迎春虽尚未离开,然连日也不见她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只怕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去了。纵有无限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去找黛玉相伴一日,回来还和袭人等厮混,只有这两三个人,只怕是可以同死同归的。”想完,便往潇湘馆来,偏偏黛玉也未回来。宝玉想,应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伤感太甚,还是不去罢了,于是垂头丧气地回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