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刘姥姥进大观园(1 / 1)

第十九回

刘姥姥进大观园

这天,大丫头平儿带了王熙凤的一房远族亲戚刘姥姥来见贾母。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跟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子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是何人。见一张榻上歪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在一边说笑。刘姥姥心知是贾母了,便上来赔着笑,福了几福,说道:“请老寿星安。”贾母也欠了欠身子问好,又命人端过椅子来坐着。那刘姥姥带来的外孙板儿害怕生人,不知问候。贾母问刘姥姥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站起身回答:“今年七十五了。”贾母便向众人说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了这么大年纪,还不知动不动得了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人。要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没有人做了。”贾母又问:“眼睛牙齿可都还好?”刘姥姥答:“都还好呢,只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松动了。”贾母道:“我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不好了。你们这些老亲戚,也都不记得了;我怕人笑话,只好不会面;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上一觉,闷了便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会儿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气了。我们想这样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气,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听凤哥儿说,你带了好多瓜菜来,叫她们快收拾好了,我正想吃些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外面买来的,不如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些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我们倒是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便道:“今天既认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回去了。如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回。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也有果子,你明天也尝尝,带些到家里去,也算是看了一趟亲戚。”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挽留道:“我们这里虽然不如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是有两间的。你住几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她取笑,她是乡屯里人,老实,哪里搁得住你的打趣。”说着,又命人去抓些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不敢吃。贾母又命人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带他到外头去玩。刘姥姥喝过茶,便将那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给贾母听,贾母越发听得有趣。还讲着,凤姐儿令人来请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挑了几样,叫人送过去给刘姥姥吃。凤姐儿知道合了贾母的心意,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令老婆子带刘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哪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第二日清早起床,恰好这日天气晴朗。贾母带着刘姥姥一群人走进大观园。李纨迎出来,笑道:“老太太今日高兴,倒进园来了。我却还未梳头呢,才采了**要送去。”说着,碧月早捧了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过来,里面装着各色的折枝**。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发上。回着看见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朵花儿。”一语未了,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来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的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喘不过气。刘姥姥也笑道:“我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今儿竟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还不取下来摔到她脸上呢,把你打扮得像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是老了,年轻时也风流呢,也爱花儿粉儿的,今天老风流才好。”

说笑之间,已来到沁芳亭上。丫鬟们抱来一个大锦褥子,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了,叫刘姥姥也在一旁坐下,问她:“这园子可好?”刘姥姥念佛般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末,都进城来买画儿贴。平常闲下了,大家都说,怎么也得到画上逛逛去。想想那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真有这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了这园子一瞧,竟比那画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将这园子画一张画,我带回家去,给他们瞧瞧,死了也得好处。”贾母一听,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画儿。等明天叫她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说,喜得忙跑过来,拉着惜春的手道:“我的好姑娘,你才这么大年纪,又生得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难不成是神仙托生!”

贾母稍稍歇了一会儿,自然领着刘姥姥到四处都见识见识。先来到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旁翠竹夹路,土地上苍苔满布,中间一条石子铺就的羊肠小路。刘姥姥让出路来,让贾母和众人走,自己却小心地走土路。琥珀拉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吧,小心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会的,我们走熟了这路,姑娘只管走吧。可惜了你们那绣鞋,别弄脏了。”她只顾抬头与人说话,不防脚底下一滑,咕咚一声跌倒了。众人看见,都拍手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快搀起来!只顾站着笑!”说话间,刘姥姥已自己爬起来,也笑了。贾母问她:“扭了腰不曾?叫丫头们替你捶捶。”刘姥姥道:“哪里说得我这样娇贵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那可得了呢。”

紫鹃打起湘帘,请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给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喝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命,便叫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下了。刘姥姥见窗下案上摆着笔砚,又见书架上堆着满满的书,便说道:“这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着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的屋子。”刘姥姥仔细打量了林黛玉一番,这才笑道:“这哪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问:“怎么不见宝玉?”众丫头笑道:“在池子里的船上呢。”贾母问:“谁预备好船了?”李纨回答道:“我怕老太太今日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说,正要说话,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身,只见薛姨妈进来,归坐笑道:“今日老太太高兴,这么早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正要说来迟了的要罚,不料姨太太就来迟了。”

众人说笑一番,一径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边撑船。贾母道:“她们既备下了船,咱们就坐坐。”说着,便向紫菱洲一带走来。凤姐带着几个婆子将早饭摆在秋爽斋,贾母等人坐船来到秋爽斋。

众人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端来两盘茶,众人喝过。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位摆下。贾母道:“把那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下。”众人听了,连忙抬过来。凤姐儿使眼色给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地嘱咐了一席话,又说:“这是这里的规矩,弄错了,我们就笑话了。”调停完毕,大家归坐。

薛姨妈是吃过早饭过来的,不再开吃,只坐在一边喝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贾母平日吃饭,都有小丫鬟在一旁,拿着漱盂、麈尾、巾帕等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个差了,今天却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她是要撮弄刘姥姥,便走开让她。鸳鸯一边侍立,一边悄声向刘姥姥道:“不要忘了。”刘姥姥答道:“姑娘请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座,拿起箸来,沉甸甸地不顺手。原来凤姐与鸳鸯商议好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巴子比我那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说得众人又笑起来。

另一媳妇端了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开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过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专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了声“请”,那边刘姥姥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又鼓着腮不语了。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出来了;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哎哟”;宝玉早笑得滚到贾母怀里,贾母也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儿”;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没撑住,一口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离开座位,拉着她奶妈叫“揉一揉肠子”。站着的人也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替她姑娘换衣裳的,唯独凤姐、鸳鸯二人撑着,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唤,说道:“这里的鸡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先得一个儿。”众人刚止住了笑,听见这话,又哄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琥珀在背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闹的,快别信她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夹一个起来,凤姐笑道:“这可一两银子一个的呢,快尝尝吧,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去夹,却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闹了一阵,好不容易撮起一个来,刚伸长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落在地,忙放下箸,要亲自去捡,早有丫头们捡了出去。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连声响都没听到就没了。”

众人没心思吃饭,都看着她取笑。贾母又说:“这会儿又是哪个将那筷子拿了出来?今儿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吧,还不快换了!”底下站着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只是凤姐和鸳鸯拿来的,现在听如此说,忙收了回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拿去金的,又来银的,到底不如俺们那个顺利。”凤姐儿道:“菜里如果有毒,这银筷子下去就试得出来。”刘姥姥答道:“这个菜里要是有毒,俺们那些菜就都是砒霜了。今儿哪怕是毒死了,也要吃完了它。”贾母见她如此有趣,又

吃得十分香甜,便将自己的也端过来给她吃,又唤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菜给板儿夹进碗里。

一时吃完,贾母等都到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边收拾了残桌,又摆了一桌。刘姥姥见李纨与凤姐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不说吧,我就爱你们家这行事。难怪别人说‘礼出大家’。”凤姐忙笑道:“你别多心,刚才不过是大家取乐儿。”一语未了,鸳鸯走进来笑道:“姥姥不要恼,我现在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哪里的话,咱们哄得老太太开心儿,有什么可恼的?你先嘱咐我时,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乐儿。我要往心里去,也就不会说了。”鸳鸯便骂人道:“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喝?”刘姥姥忙道:“刚才那嫂子倒过了茶来,我喝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鸳鸯便坐下,婆子们又添上碗箸来,三人吃完。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只都吃这么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不得风儿都吹得倒。”说着,大家又笑了,一同出来。没走多远,便到了荇叶渚,那从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了过来,众人扶着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一只,落后的李纨也跟了上去。凤姐儿也上去了,立在船头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可不是玩的,虽不在河里,也很深的。你还不快给我进来!”“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凤姐笑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中央,船小人多,凤姐只觉得晃得厉害,便忙将篙子递给驾娘,自己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一并上了宝玉那只,随后跟上。其余老嬷嬷及众丫鬟都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真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拔了它。”宝钗笑道:“今年这几天,何曾让这园子闲下来了,天天逛,哪里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了,却独喜欢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肯留下残荷。”宝玉道:“果然是好句子,那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了去。”说话间,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下,只觉得阴森透骨,两滩的衰草残菱,更显秋情。

贾母见岸上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回答“是”。贾母忙命人靠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齐进了蘅芜苑,只觉得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却愈显苍翠,都结起了果实,如珊瑚豆子一般,确实可爱。进到房屋,又如雪洞一般,没有任何玩器,只在案上放了个土定瓶,瓶中插着数枝**,以及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也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等都十分朴素。

贾母感叹道:“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缺少陈设,何不找你姨娘要一些。我没想周到,以为你们的东西自然都从家里带了来的。”说着,叫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怪凤姐:“也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气!”王夫人、凤姐儿都笑着回答说:“是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本送了过来,都被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道:“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啊,她虽然省事,倘若来一两个亲戚,看着也不像;二来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是忌讳。我们这些老婆子,越发要往马圈住去了。你们没听那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都精致得不得了呢。她们姊妹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能太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上?若爱素净,少几样倒可。我最爱收拾屋子的,只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她们姊妹还是学着收拾的好,就怕俗气,有好东西也给摆坏了。我看她们都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一番,保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放到如今,没让宝玉看见过,若入了他的眼,早没了。”说着,叫来鸳鸯,亲自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一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也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下来。”鸳鸯答应了,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还不知在哪个箱子里,得慢慢找去,明天再拿来也罢了。”贾母道:“明天后天都可,只是别忘了。”说着,坐了一会儿才出来,一直来到缀锦阁下。文官等几个上来请安,问道:“今日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挑你们生的演习几套吧。”文官等下去了。

这边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张榻前都有两张雕漆几,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有方的、有圆的,样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一分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摆着,预备放各人喜爱的食物。上面二榻四几,坐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坐王夫人的,余下各人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是史湘云,第二位便是宝钗,第三位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最末。李纨、凤姐二人的设在三层槛内,二层纱橱外面。攒盒的式样,也配搭着案几的式样。每人面前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什锦珐琅杯。

众人坐定,贾母笑道:“咱们先喝两杯,今天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人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很多酒令,我们怎么会呢,存心要让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喝两杯就是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天过谦起来了,想是厌我老了吧。”薛姨妈道:“不是谦虚,确实怕行不上来,倒让人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即使说不上来,也只多喝一杯酒,醉了就睡觉去。还有谁能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听令。老太太到底先喝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喝了一杯。

凤姐儿和鸳鸯都想看刘姥姥的笑话,便故意命人说错,都罚了酒。轮到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一个,下一个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稼人闲时,也常会几个人玩这个,但不如你们说得这么好听。今儿少不得我也试试。”众人都笑道:“容易的,你只管说出来,不要紧。”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想了半天,说道:“是个庄稼人吧。”众人哄堂大笑。贾母笑道:“说得好,就像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稼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各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可以,还是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划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刘姥姥吃过门杯,又逗笑道:“实话告诉吧,我手脚粗笨,又喝多了酒,恐怕不小心打碎了这瓷杯。有木头的杯取个来,便是失手掉在地上也摔不坏。”众人一听,又笑将起来。凤姐听她这样说,便忙笑道:“如果真有木头的,我这就取来。可有一件先说好:这木头的可不比瓷的,它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才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掂掇道:“我刚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她竟真有。我在村庄上缙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是见过,从来没见过有木头的。对了,想必都是小孩子们用的木碗儿,不过哄我多喝两碗。不管它,反正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也无妨。”想完,便说:“取来再商量。”凤姐便命丰儿:“到前面里屋,书架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过来。”

丰儿听命,正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这十个杯太小。况且你刚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儿又拿个竹根子的来,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取来,灌她十下子。”凤姐听了,笑道:“这更好了。”鸳鸯果真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既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杯子,挨次大小分下来,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最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杯上雕镂奇绝,一律山水树木人物,还有草字以及图印,便忙说道:“拿个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么多?”凤姐笑道:“这杯子没有喝一个的道理,我们家没有这么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用它,姥姥既然要,好不容易寻出来了,必定要挨次喝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吓得忙道:“使不得,好姑奶奶,这次便饶了我吧。”贾母、薛姨妈、王夫人都知道她这样年纪的禁不住,都道:“不能再多喝了,只喝这头一杯吧!”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使小杯喝吧,把这大杯留着,我带回家去慢慢的喝吧。”说得众人又笑起来,鸳鸯没法,只好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起来喝。

贾母、薛姨妈都道:“慢慢喝,别呛住了。”薛姨妈又叫凤姐加了菜。贾母笑道:“你把这茄鲞搛些给她吃。”凤姐听了,依言搛些茄鲞给刘姥姥,笑道:“你天天吃茄子,今儿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诓我,茄子能跑出这个味来,我们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好了。”众人笑道:“这真是茄子,我们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天。姑奶奶你再给我些,我一口一口细嚼嚼。”凤姐又搛些放入她口内。

刘姥姥细细咀嚼了半天,笑道:“虽有一点茄子味,只是还不像茄子。告诉我这是什么方法弄的,我回去也弄着吃去。”凤姐笑道:“这个不难。你把才摘下的茄子削了皮,只要净肉,切成碎丁,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肉及香菌、新笋、蘑菇、五色腐干、各色干果子,全都切成丁,用鸡汤煨干,再用香油一收,外加糟油拌一拌,盛在瓷罐中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好的鸡爪一拌就好了。”刘姥姥听了,吐舌摇头道:“我的佛祖!倒要十来只鸡来配它,难怪好吃!”一面说笑,一面慢慢地喝完了酒,只管细玩那杯。

凤姐笑道:“这不足兴,再喝一杯吧。”刘姥姥忙道:“不行了,那得醉死了。我就是爱这杯儿,亏它怎样做出来的!”鸳鸯道:“酒也喝完了,说说这杯子到底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生在金门绣户,哪

里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它睡,累了靠着它坐,荒年里饿了还吃它,眼睛里天天见的是它,耳朵里天天听到它,口里天天讲它,所以好歹真假我还是认得出的。我来认一认。”一边说,一边细细端详了半天道:“你们这样人家定没有那贱东西,容易得着的木头,你们也不会收着了。我掂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定是黄松的。”众人一听,又是大笑。

一个婆子过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老太太指示,开始演还是等一会儿?”贾母忙笑道:“倒忘了她们了。就叫她们演吧。”那婆子答应下去了。不一会儿,只听见箫管悠扬,笙笛并起。正值风清气爽之际,那乐声穿林拂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旷神怡。

宝玉不禁拿起壶斟了一杯,一口喝下。又斟一杯,正要饮,见王夫人也想饮,命人换暖酒上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过来,送入王夫人口中,王夫人便就他手里喝了两口,一会儿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座,王夫人提起自己的暖酒壶下席来,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命李纨、凤姐二人将壶接过来:“让你姨妈坐下,大家方便。”王夫人听如此说,便将壶递给凤姐,自己也坐下。贾母笑道:“大家再喝上两杯,今日着实有兴致。”说着,拿杯向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们两姐妹多喝一杯。你林妹妹虽不会喝,也别饶了她。”说着,自己先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饮尽了。当下,刘姥姥听着这般音乐,且又有酒,越发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宝玉下席过来对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舜乐奏响,百兽起舞,如今才一牛而已。”众姐妹都哄笑了。

不一会儿,奏乐停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酒也喝得尽兴了,且出去散散再坐吧。”贾母也正要出去散散,于是众人出席,都随贾母游玩。贾母因想带刘姥姥散闷,便带着刘姥姥来到山前树下盘桓了半天,又说给她听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刘姥姥一一记在心里,又对贾母说道:“哪知城里不仅人尊贵,连雀儿也这样尊贵。偏偏这些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们变俊了,也会讲话了。”大家不解,问她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讲话了。刘姥姥道:“那廊下金架上站的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这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怎么长出凤头来,也会讲话呢。”众人听了,都笑将起来。

且说贾母觉得有些乏倦了,便叫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薛姨妈去喝酒,自己往稻香村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去,由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着离去了。这边薛姨妈也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回去,将攒盒散给众丫鬟们吃去,自己也乘空歇歇,随便歪在贾母刚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又命她捶腿,吩咐道:“老太太那里有话,就叫我。”说完,也歪着睡下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有坐在山石上的,有坐在草地下的,有靠着树下,也有傍着水的,却是十分热闹。一时间鸳鸯也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逛,众人都赶着取笑。一会儿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哎呀!这里竟还有个大庙呢。”说完,便趴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你们笑什么?这牌坊上的字我倒认得。我们那里,像这样的庙宇最多,也都是这样的牌坊,那上面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么?”刘姥姥抬着指着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字吗?”众人笑得拍手打脚,还拿她取笑。刘姥姥突然觉得腹内一阵乱响,急忙拉住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要解衣。众人又是哄笑,忙叫:“这里使不得!”便命一个婆子带向东北上去了。那婆子指给她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一会儿。

那刘姥姥喝了些酒,又与黄酒不相宜,且又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两碗茶,不免腹泻起来,蹲了半天才起来。等到走出厕来,酒被风吹醒,且年老之人蹲了半天,忽然一起身,只觉得头眩眼花,辨不出路径了。四顾望了望,都是树木山石,楼阁房舍,却不知哪一处是往哪一路去的了,只好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地走来。等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到门,又找了半天,忽然看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暗忖道:“原来这里也有扁豆架子。”

一边想,一边顺着花障走来,到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有一带水池,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绿的流水向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其上。刘姥姥渡石过去,顺着石子甬道走去,转了两个弯,看见有一个房门,便进了房门,迎面见到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地迎出来。刘姥姥高兴地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让我摸到这里来。”说完,只觉那女孩儿并不回答。刘姥姥便近前拉住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了板壁上,把头撞得生疼。细瞧之下,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也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边想一边看,一边又用手去摸,却是平的,便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又看到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的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都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脚下踩的砖都是碧绿凿花,越发把眼看花了,想找了门出去?哪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找到一门转出去,只见她亲家母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正诧异,问道:“想是你见我这几日没回家去,亏得你来找我。哪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她亲家只是笑,并不答话。忽想起来说:“是的,我常听人说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别是我在镜子里面吧?”说完,伸手一摸,再仔细一瞧,可不是自己?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自问:“前面已经拦住,怎么走出去呢?”一边说,一边只管四摸。

这镜子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想刘姥姥**之下,用力巧合,撞开消息,镜子后面露出门来。刘姥姥既惊又喜,迈步走进,忽然看见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她此时带了七八分醉,又走累了,便一屁股坐在**,只说歇息一会儿,不想身不由己,前仰后合之下,朦胧着双眼,一歪身睡倒在**。

再说众人等她不来,板儿见不见了姥姥,急得直哭。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到茅厕里了吧?快叫人进去瞧瞧。”便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只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也没见到。袭人度其道路,想道:“恐怕是她醉了迷了路,顺着这条路往我们后院去了。若是进了花障子往后门进去,虽然碰了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是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绕得出去还好,如果绕不出去,可够她再绕几回子的呢。我且看看去。”一边想,一边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喊人,谁知那几房子里的小丫鬟都偷空出去玩了。

袭人一直走进房内,转过集锦槅子,便听到鼾声如雷。连忙进来,只闻到酒屁臭气满屋。一瞧,果见刘姥姥张手舞脚地仰卧在**。袭人吃惊不小,慌忙赶上前来将这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过来,睁眼见到袭人,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吧!并没有弄脏床帐。”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掸。

袭人怕惊动了别人,让宝玉知道了,只向她摇头,叫她不要说话,忙将当地的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用罩子罩上。稍微收拾了一下,所幸不曾呕吐,忙悄悄地笑道:“不要紧,有我在呢。你跟我出来。”刘姥姥跟着袭人出到小丫头们房中。袭人让她坐了,对她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了。袭人又给她喝了两碗茶,这才觉得酒醒了,问道:“这是哪个小姐的绣房,这么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一样。”袭人笑了笑,说道:“这个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得不敢做声了。袭人带她从前门出去,见到众人,只说她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她回来。众人都没理会,也就罢了。

第二日,刘姥姥起身告辞,凤姐让平儿送了她许多礼物,刘姥姥感激不尽,过来千恩万谢地辞了凤姐儿,到贾母这边睡了一晚。

早上起来,刘姥姥与贾母告辞。贾母道:“闲时再来。”又叫鸳鸯来:“好好打发你姥姥出去;我身体不好,不能送你了。”刘姥姥道了谢,又告辞,这才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着炕上的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以往生日时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别人做的,收着也可惜,都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天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回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在家里穿吧,别见笑了。这盒子里装的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里装的是你前天说的药:有梅花点舌丹,有紫金锭,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每一样都是一张方子包着,一齐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拿着去玩吧。”说着,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她看,笑道:“荷包带去,这个留下给我吧。”刘姥姥早已喜出望外,早就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这样说,便道:“姑娘只管留着吧。”鸳鸯见她信以为真,便笑着仍给她带上,笑着说:“哄你玩的呢,我有好些,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吧。”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递给刘姥姥,道:“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哪一世修来的,今天这样。”说着便接下了。鸳鸯又说:“前日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若不嫌弃,我这里还有几件,也送给你吧。”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给她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去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鸳鸯道:“不用去了。这会儿也见不到他们,回头我替你说吧。闲时再来。”又叫一个老婆子,吩咐道:“从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凤姐儿那边,一并拿好了东西,在角门上叫小厮们搬出去,直送到刘姥姥上了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