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不是因为他们高风亮节,而是他们在寻找自己心灵的慰藉。因为他们懂得:避免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宽恕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宽恕不只是大慈大悲,而是心灵的超脱和释然。
集中营里的威森塔尔照例每天为德国人干活。这一天,他在休息的当儿,一个护士向他走来,问他是不是犹太人。当获得肯定的回答后,护士示意跟她走。进了一幢大楼之后,来到一个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白色小床和一张小桌,别无他物。护士伏在床边和**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就出去了,只剩下威森塔尔和他,而他是一个伤势沉重的德国士兵,年仅21岁。当护士出去后,**的士兵让威森塔尔靠近,并拉住他的手表示,自己就要死了。“我知道,”士兵说,“这么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死去。到处都有死亡。死亡既不罕见也不特别。可是有一些经历总折磨着我,我实在想把它们讲出来,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原来,这位濒死的士兵是请那位护士去找一个犹太人来听自己死亡前的诉说,护士碰巧遇上了威森塔尔,此刻他注定就成了个听诉者。
“我叫卡尔……我志愿加入了党卫队……我必须把一些可怕的事情告诉你……一些非人的事。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
这个士兵到了波兰,经历了战争,也经历了残酷。这次执行的是这样一个任务:把几百个犹太人赶进一个三层楼阁,并运来一卡车油桶搬进屋子。锁上门之后,一挺机枪对准了房门。“我们被告知一切就绪,”接到命令,“要我们从窗户里把手榴弹扔进屋去。”“我们听到里边人的惨叫声,看到火苗一层一层地舔食着他们……我们端起来复枪,准备射击任何从火海里边逃出来的人。”“我看到二楼的窗户后边,有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孩儿。这人的衣服正在燃烧。他身边站着一位妇女,毫无疑问是孩子的母亲。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着孩子的眼睛……随即他跳到了街上。紧随其后,孩子的母亲也跳到了街上。随后,其他窗户也有很多浑身着火的人跳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子弹一排一排打了出去……”
说到这里,这位濒死的人用手捂着绷带覆盖着的眼睛,似乎想从脑海中抹去这些画面。但这些画面永远也抹不去了,白天、夜间,乃至奄奄一息的现在,“我知道我给你讲的那些事是非常可怕的。在我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能得到他的宽恕。”“要是没有悔罪……我就不能死。我一定得忏悔。但是该怎样忏悔呢?只讲一堆没有应答的空话……”
正如威森塔尔自己所说:“毫无疑问,他是指我的沉默不言。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这儿是一个濒死的人,一个不想成为凶手的凶手,一个在可怕的意识形态指导下成为凶手的人。他在向我这样一个人悔罪,而这个倾听悔罪的人可能明天又会死于和他一样的凶手手下。”所以,威森塔尔保持沉默,自始至终只是充当了一个听者。当晚,那个士兵死去了。
“我是否该满足这个濒死士兵的心愿?”威森塔尔自己并非拿得准这个问题,回来后,他和三个犹太同伴谈起过,他们一致认为威森塔尔做得对。但自此以后,威森塔尔和那个士兵一样,头脑里老是一幅画面——“那个头上缠满绷带的党卫队员”。“我已经断绝了一个临终的人最后的希望。我在这位濒死的纳粹身边保持沉默是对还是错?这是一个非常不好处理的道德问题。这个问题曾经冲击着我的心灵。”1976年,威森塔尔终于把缠绕了自己30年仍然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诉诸文字,交给了读者。他在结束写作时,这样问道:“亲爱的读者,你刚刚读完了我生命中这段令人忧伤的悲剧故事,你是否可以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从我这个角度问一问你自己这样一个严酷的问题:‘我要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做?’”
宽恕之所以很困难,是因为我们都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这样才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否则岂不便宜了犯错的一方。但是不宽恕会产生什么结果或副作用呢?例如痛苦、埋怨、憎恶、报复等,这些结果值不值得再承受,恐怕才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
宽恕也是一种能力,一种停止让伤害继续扩大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往往需要承担因为报复所产生的风险,而这风险却往往难以预料。
路易斯密得说:“也许在很久以前,有人伤害了你,而你却忘不了那件不愉快的往事,到现在还痛苦不堪,那就表示你还继续在接受那个伤害。其实你是很无辜的,你要了解到,你并不是世界上唯一有这种经验的人。赶快忘掉这不愉快的记忆,只有宽恕才能释放你自己,让你松一口气。”
曾经有三位前美军士兵站在华盛顿的越战纪念碑前,其中一个士兵问道:“你已经宽恕了那些抓你做俘虏的人吗?”第二个士兵回答:“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第三个士兵评论说:“这样,你仍然是一个囚徒!”
显然,那位士兵心中有狱。什么狱?心狱。囚的是谁?自己。自己把自己囚在自己的心狱里而不能自拔,这实际上是说,不宽恕别人就是不放过自己。在那样一个环境中,面对一个无助而又濒死的人,哪怕他生前有过罪恶,只要他现在由衷地忏悔,拒绝一个忏悔者的忏悔,有似于让一个犯罪的人再去犯罪,而罪恶的存在,却伤害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
但是,宽恕也是有底线的。一个人可以宽容地对待那些伤害自己的人,而对那些害人害己、对全人类有害无益的人,应该让他们受到公平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