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变成了这样:
米莉安听到了自己脑海中加比的声音——他们将自己强加于其他人身上——她心想,是的,这是对的。她是一个诅咒,一个武器,一个惩罚。一只缠绕在脖子上的信天翁。于是,她问自己:她想要去惩罚谁呢?谁应该被鞭笞,被刀割呢?
路易斯,好吧……她已经厌倦了去伤害他。她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准备放弃、投降,准备成为为她扭曲的世界观服务的一名杀手。但是,这不是他的本性。他不是一个杀手。他已经为她杀过一次人了。如果她了解路易斯,她就会知道死亡与他如影随形,永远想要将他吞噬。
她给那个可怜的浑蛋带去了无尽的伤害。她将自己的名字嵌入了他的花岗岩中,如果她再去伤害他的话,将可能摧毁掉他的整个根基。想想他曾让她的灵魂一会儿下沉一会儿腾飞,填补了她的心脏与那生长着惊慌的蠕虫与爱情花瓣的腹部之间的空洞,而实际情况是,她太过于在乎他,以至不想再去伤害他了。
(尽管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是她需要拿起电话给他打过去,这样她就可以向他哭诉所有的这一切了。)啊。但是她的母亲。
她那残酷的、保守的母亲,拜读《圣经》的母亲。那个用一盒火柴、打火机油,在一圈石头堆旁烧掉了米莉安潜藏在家中的书籍、漫画和CD的母亲。会做祷告的母亲,喜欢评头论足的母亲,心怀内疚的母亲。
始终心怀愧疚。
这样一来,选择瞬间变得易如反掌。
妈妈做过伤害米莉安的事情。
所以,也许现在是米莉安去伤害她报复她的时候了。
现在,她坐在迈锐宝的乘客座位之上,鬼鬼祟祟的目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瞟来瞟去,这个女人声称是她的母亲,然而实际上可能是一个披着偷来的她母亲躯壳的外星生物。
因为事情并没有与事实吻合起来。
桃红色的衬衫、卡其色的短裤、人字拖。
这只是一部分。
她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讲究、有品位的时尚女人。或者说曾经是那样的。长大后,如果米莉安在房子里留下了泥巴脚印,她便会被罚跪几个小时,以此彻底洗刷掉那些污点,而她的母亲则在一旁看着,轻轻地摇晃她的脑袋四处嗅着,当米莉安觉得污渍终于无影无踪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屈膝跪下,用她那过度紧张兮兮的神经仔细搜寻地板上那些污渍的鬼魂。
每一块泥土,每一粒微尘,都是一名敌方战斗人员。她如同一个摘着虱子的猴子妈妈。挑拣,挑拣,不停地挑拣。
不过,那辆车……
这真混乱。
杯架上有一个古老的咖啡杯。有些邮件堆积起来放在后座上——通告、优惠券和穷人报纸。朦胧的尘埃在风挡玻璃与仪表板之间的夹缝中堆积汇聚。
还有一个烟灰缸。
它放在那儿,一半露在外面。
它装满了烟蒂。
她心想,这一定是别人的车。
它必须是别人的车。她可以闻到车内烟雾的味道。这让她想抽烟。而她只是凝视着某个地方出神,凝视着这个冒名顶替者,这个身披她妈妈皮囊的神秘女人。
她们一言不发,两个人都心怀警惕地看着对方。当米莉安觉得她的妈妈没有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看着她妈妈。而她的妈妈也在她觉得米莉安没有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去看米莉安。而她俩都在看着对方。她们都心知肚明。终于——“你需要我在哪个地方把你放下吗?”她的母亲问道。
她眨了眨眼睛。“我的车被扣押了,我需要去处理一下,但是扣押的地方今天不开门。”反正这辆车已经坏了,我可以用那笔钱啦,“所以,啊。呃,不用。不需要。”
“我可以带你回我家。”
“好的。是啊,真好!”米莉安清了清嗓子,“你的,啊,你的房子在哪儿啊?”
“德拉海滩,要开车过去。”
“要开很久吗?”
“挺久的。要四个小时呢。”
“噢。”反正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好的。”
又一段七英里的沉默旅途。
“那么,你一直在忙什么呢?”她的母亲开口问道。这个问题如同一个被缓慢抛掷出去的垒球,这是一个你会问一个半年未见的旧识的问题,而不是问一个在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女儿。
噢,你知道的,和平常一样,看看人们都是如何死去的,从他们那里窃取所有金钱,或者通过杀死别人来拯救他们的生命。我是一个流浪汉和小偷。现在,我是一个对抗命运的通灵杀手——对不起,我是不是让你觉得无聊了?它是如此平凡,我明白的。但是,嘿,这是一个工作,我非常擅长这个,所以你终于可以为我感到骄傲啦,亲爱的妈妈。
而她却回答道:“旅行。”
(仿佛你问约翰·韦恩·盖西:“你最近一直在忙什么?”他回答说:“娱乐儿童。”)
“噢。挺好的。”
“是啊。对了,呃,你最近怎么样?”
“我搬到了佛罗里达。”
“我知道这个。”
“是啊,当然。”她的嘴唇形成一个小小的噘起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我做了一些关于国际仁人家园的工作,当然我主要还是……还是在这里退休养老啦。挺好的。”
“好热啊!”
“这可是佛罗里达啊。”
“可是现在是冬天啊。”
“你涂防晒霜了吗?”
“什么?没有啊。我觉得涂上防晒霜之后,自己就像被黏糊状的**所包裹覆盖了一样,一整天都闻起来像果汁朗姆冰酒一样。真恶心!”
“你应该涂一下的。你皮肤那么白皙。你会被晒伤的。”
“呃。”
“然后再喷一些蚊虫喷雾。这里蚊子特别多,并且它们已经开始传播登革热了——”
“但是蚊虫喷雾的气味比晒黑乳液闻起来更加糟糕,就像**女郎喷的香水一样,当然它也足以杀死飞虫。”
“你现在是短发啊。”
“是的。去年挺长的。”
“噢,还染了一些……颜色。”
“那是因为……”米莉安举起了她的手,“因为,我不知道,我TMD就是喜欢这个颜色。”
米莉安扔下了一句“TMD”只为了看看她母亲的反应——你这个假装正经的女人,但她并没有退缩或者做出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盯着前方,然后说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并非如此。我还是曾经的那个女孩,我表里如一。”她的母亲看了她一眼,没有生气,只是有些难过。
“你来佛罗里达做什么?”她的母亲突然问道。她小声地补充说:“除了醉酒和被逮捕。”
啊!啊!就是这个。还有那些评头论足。木槌开始敲打。刽子手的斧头沉重地落在了地上。哈哈!“我来这里工作,妈妈。”
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想给我传递一个信息,不过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消息。
“你的穿着看着不像来工作的。”
“你说话的方式听起来不像是我的母亲。虽然你现在已经开始听起来像她了。”
“这样说来我们俩都和以前不同了。好吧。”
“好吧。”
“好吧。”
接下来三个半小时的旅途都处于沉默之中。
插曲
失去父亲的女孩
“我想去看看他的坟墓。”米莉安说道。
她的母亲从厨房餐桌上抬起头来,这个女人——她每个月都会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出现——低下头去,算算她面前积累的一大堆支付账单。
她的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了她一个古怪而恼火的眼神。
“其他女孩在学校里总是拿我开玩笑。”米莉安说道,仿佛在解释什么。
“我难以想象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爸爸。”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拿一个没有爸爸的人开玩笑,米莉安,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回到了她的账单之中。
然而米莉安仍然坚持。
“他们说我是一个孤儿。也有人说,爸爸离开我是因为我长得太丑。也有人说,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谁。还有人说,你是一个女同性恋——”
听到这里,她的母亲突然竖起了耳朵,她的眉毛如针织一般拧绞在一起,“不要对我说那句话。上帝不会允许那种生活方式存在,他也不允许我们承认它的存在。”母亲搁下了手中的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的心情变得像被黑色水彩涂抹过一样灰暗,“孩子们总会找到一个方法来取笑你,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你的名字、你的衣服、你说话的方式、你吃饭的方式。这只是意味着他们内心自卑,他们试图通过把内心的虚弱传递给他人来让自己好过一点儿。正如我所说的,别放在心上。”
米莉安心想,说当然比做要轻松许多。
谈话应该结束了。
米莉安十二岁了。她知道事态的发展。她的母亲已经因为她的打扰而生气了。
她不应该再强加什么。
然而在反抗的这一罕见时刻——
她继续坚持。
“我还是想去看看他的坟墓。”她说道。
“不,你不能。”她的母亲说道。简短的话语,清脆利落,终结语。
然而米莉安还在继续。
“你说他死于癌症。”
“是的,肠癌。这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那么我应该可以去看看他的坟墓。我们为什么不去他的坟前放一束花呢?他在哪一天去世的?我们没有为他祈祷。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的母亲如同弹簧一般跳了起来,“不要管他,他已经死了,我们还要背负他的医疗费。他没有照顾好自己。死亡会降临在那些拒绝担负责任的人身上,米莉安。”
“你在生他的气,你因为他的死而大发雷霆。”
她的母亲伸出一根短小的手指戳在了她的脸上。
“再给我多说一个字,女儿,你今晚睡觉前就别想吃饭。我要把你锁在房间里,我自己吃饭。你应该祈祷你将来会节制地说话,要不然小心你那小舌头就没有了,我会祈求上帝把它授予合适的人。”
米莉安吓得嘴巴都忘了合拢,泪水在她的眼角凝聚。她到底应不应该说话?哪怕是一个肯定的回复?一句“是的,妈妈”?一句“上帝保佑”?
她只是点了点头。
她的母亲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了她的茫茫账单之中。米莉安跑去楼上放声大哭。多么熟悉的一个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