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到了,那些中国人准备让步了。”有一天马尔切罗在电话里说道,“在接下来的五年计划里,我们将会看到好事发生。”

不时地,当我在马雷基亚罗我最喜欢的一家酒吧的露台上放松着的时候,马尔切罗会打来电话告诉我关于全球绿色经济的新消息。在某些日子里,那不勒斯海湾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没有什么,水也好,鱼也好,人也好,能从这里逃出去。从这里看所有事物的视角都是破碎的,难以呈现,而那地平线就像一堵难以渗透的围墙。

我在乌贼3000的工作顺利地进行着,用财富生产更多的财富。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当我的建议不再被需要的时候,接下来我会做什么,石头脸和我会停止做朋友吗?那个想法困扰着我。我仔细观察着波西利波山上那些有钱人的房子,感觉到一种怀念,怀念在过去的时光里财富背后有着可以公开的故事,怀念在过去的日子里每一张钞票都对应着一个不同的梦想,而不是所有钞票都是为了生产更多的钞票。也许我应该买下那些别墅中的一栋,和娜娜一起搬进去。

面对着这样的一种景色,度过我们年老的岁月一点也不糟。

“他们终于让步了。”我儿子补充道,带着很满意的语气。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巴拉克·奥巴马的第一次全国演讲吗?他觉得《京都议定书》势在必行。在经济危机和剩下的所有事情面前,西方国家必须改变想法,要以更绿色的方式发展经济,迟早中国人也必须配合这一点。目标是第十二个五年计划,如果效果不好,那就第十三个。这条道路已经很明确在修了……”

“是的,但等到这条道路修好的那一天,”我跟他开起了玩笑,“你已经退休很久了。”

“所以呢,”愤恨的马尔切罗问我,“你不才是那个一直相信未来的人吗?我的个人利益有什么好关心的呢?也许我的孩子们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们结束了交谈,我又点了一杯普洛赛克。接近一点的时候,我付了账,叫了一辆出租车。自从我退休以后,我妻子每天都要和我一起吃午餐。

晚些时候,午休时间,当我在**莫名其妙地躁动不安的时候,我回想着我儿子的话。未来,他真的相信未来。有很多年的时间我也相信,但我从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未来,只有我自己的。相反那个家伙真的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我又拿起电话打给他。

“听着,今天很抱歉。”我对他说道,甚至没有留给他时间回答我,“我真的很高兴你对你的工作感到满意,我相信中国人会明白那有多重要,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让我们一起期待下一个五年计划会计划些什么。真的抱歉,好儿子。”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正抽噎着。

“怎么了?”我低声说,开始担心起来,“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电话的另一边,长时间的停顿,最后,他号啕大哭起来。

“丽贝卡,”他说道,“丽贝卡昏迷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一些行为。起初我甚至没能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丽贝卡昏迷了,我明白。原因是她窒息了,我明白。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男人。一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爸爸,大学里的某个人。”

“她和某个人有关系,”我重复道,“丽贝卡有一个情人?”

“是的,爸爸。一个情人。我们聊过这件事。”

“什么时候?”

“一段时间以前了。”

“你们还在一起吗?”

“当然了,爸爸。她是我妻子,我孩子的母亲,我爱她。现在她昏迷了。”

“但是她有一个情人这个事实并不会让她窒息,也不会让她昏迷。”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能够在近处掌控局势,娜娜和我搬去了米兰。丽贝卡插着管子靠氧气罐呼吸着。

“他们当时正在做‘日式绑缚’,爸爸,他把她绑起来了,但他勒得太紧了。先是血液循环受堵,接着心脏停止跳动了几秒钟的时间。直到他给她松绑。就在那时,她昏迷了。”

“他强奸她了?”

“不,爸爸。他们在做‘日式绑缚’,一种起源于日本的绑缚性行为。理论上来说并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有可能会变得危险。”

“那个男人呢,大学教授?”

“有被起诉,但现在自由了。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

“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女人。”

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了。“天哪。你不要对你母亲说,我求你。你甚至也不应该对我说。”

“好的,爸爸。对不起。”

“我们就说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

“的确是一起意外事故。”

“是的,但是那算哪门子的意外!”

“别大喊大叫了,爸爸。”

“你也别再替她说话。”

“我没有在替她说话,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她死。”

我想她死,我想着,但我没说出来。

昏迷五天之后,丽贝卡醒过来了,屎开始向着各个方向飞溅着。

首先是律师,据说是一个献祭仪式专家,通知我们另一个参与其中的女人决定了不会起诉。她的阐述和丽贝卡的版本一样,坚持认为那个游戏本身完全没有错,根据她的看法,没有任何伤害人的意愿。另一方面,那也不是W.P.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对她做这个,在加里波第地区一栋摩天大楼的第十一层,以大师的身份对她做这个。

那个男人是一个绑缚专家,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勒紧绳子,慎重体贴,最后能创造出有趣的姿势。此外还有快感,是的。关于那部分就连喋喋不休的律师在解释起来时也变得没那么流畅,说话断断续续,因为他试图寻找着近义词能够让从他嘴里喷出来的炮弹听起来没那么明确。

那个女孩把关于快感的问题摆上桌面,那种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另一个人,完全的信任,并在极度不自由的情况下去感受真正的自由,那种因为被逼迫而产生的快感。她说道据她所知,那是丽贝卡的第一次,但她热情十足地想要尝试。开始之前他们喝了点酒,抽了点大麻,接着那个男人从他自己的房间里拿出用大麻纤维做成的绳子,还有安全刀。他向她们俩提议想要试验一个全新的姿势,叫作“跷跷板”。他将会以让她们平衡重量的方式绑缚她们,当第一个女孩落下来时,第二个女孩升上去开始窒息,而他会对正在窒息的女孩做一些刺激性的事情。接着当第二个女孩落下来时,第一个女孩再升上去,窒息,被他刺激。

他们就这样玩着跷跷板,直到另一个女孩的膝盖坚持不住了,而丽贝卡开始在上面挣扎起来。先是动脉压在升高,接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最后是心脏。只有当W.P.用那把安全刀割断了绳子,才让她幸免于窒息而死。

“在类似这样的行为中需要理解的一点,”那个律师松了松衬衣领口补充道,“在于缺氧和肉体快感之间的关系,尽管在真正可靠的‘日式绑缚’中并不存在这一切。”“很遗憾。”他总结道,“必须能够证明有谋杀意图,必须能够证明那个男人在渴望**狂欢顶峰的同时,也渴望着死亡。总而言之,那是丽贝卡能够起诉他的唯一可能性。”

接着,还有他的名字。

W.P.——沃尔夫冈·帕坦尼,邪恶的化身。夜里的时候那个名字在我脑海中响起,像是有人在打鼓,有时候,我会突然惊醒,不停地重复着那个名字,试图把它印刻在我的嘴唇上。“沃尔夫冈·帕坦尼”,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他。我在大学网站上找到一张照片,他看起来有些神秘,黑色的挡风镜压扁了鼻子,温柔的脸庞被深色的鬈发环绕,一小撮迷人可爱的鬓毛胡须,酷似达尔达尼央。

作为助理教授,他在大学里有着不错的声誉。据说他从没有试图掩藏自己对于“日式绑缚”的热情——这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个词向娜娜解释整个事情,我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就这样他和丽贝卡在同一个研究团队工作,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我们并不算是情人,在那天晚上之前,我们只在一起搞过两次。”他在向调查者做口供时提到,“第一次我们约在博览会地区一家酒店的房间里见面,第二次是在机械工程学院的男厕所里。从一开始,丽贝卡就表现出对绑缚的极大兴趣,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的绳子把那个‘黑雕塑’绑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的绳子把那个“黑雕塑”绑起来。

教授沃尔夫冈·帕坦尼。

狂妄的沃尔夫冈·帕坦尼。

禽兽不如的沃尔夫冈·帕坦尼。

但丽贝卡,不管所有的这一切,并不打算起诉他。

为了决定要做什么,他们一直在讨论着。一方面,马尔切罗在用他那软弱的意志去分析、理解和原谅;另一方面,丽贝卡,带着骨子里的那种顽固,捍卫着她的独立、她的生活方式、她对于事实的说法。她,只有她,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坚称没有遭受任何操纵,任何压迫。

尤其是这一点让我不能去原谅她,她在要求着归还她的自主权,我看不起这一点。几个月来她肆无忌惮地欺骗着她的丈夫,欺骗着我们,但偏偏是现在,需要撒一个小谎去对付那个禽兽帕坦尼的时候,律师建议应该把策略放在操纵这一点上,而她突然间意识到诚实的重要性。而我儿子还在鼓励着她,“敞开你的心扉吧,我的爱人,就这一次敞开你的心扉说出所有的事情吧。我想知道你是谁,你的内心里藏着什么,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机会了。”

每一次我把耳朵贴在医院病房门上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嘀咕着那样的狗屁,而“黑雕塑”则躺在那里接受着恢复治疗。我甚至无法做到去看她的眼睛。如果由我做主,我会带上双胞胎,登上第一趟火车,让他们尽可能地远离那个疯狂的家。

“怎么可能她会不想起诉他?”当我们正穿行过医院胸腔科室的时候,我问我儿子。

“她不想提这件事。”

“她已经决定要做什么了?我是想说,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爸。我能想象到这很难理解,但我不想就这样离开她,在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她必须去寻求专业帮助,我们会谈的,会一起找到解决方案。”

二十二天后,医院负责人同意让她出院。就在丽贝卡跨出医院大门前三十分钟,在位于罗马门的公寓里,我妻子合上了她的旅行箱,亲吻孩子们的额头向他们道别,紧紧地握了一下多丽娜的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中央火车站,她登上了第一趟去那不勒斯的火车。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愿意和那个脏女人再共处一室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我跟马尔切罗说了她的想法,而他睫毛都没眨一下就接受了。

他们的讨论持续了几天的时间,几天又变成了几个星期,接着又是几个星期毫无进展。天气正在变化,渐渐地白天在拉长,在那片巨大的充斥着钢筋混凝土的道路和楼房的居民区里,春天来了,来到了公园里、花坛里,还有所有的人造绿色空间里。

无论是丽贝卡,还是我儿子都没有赶我走:那对双胞胎需要我的存在。我经常带着他们去公园,没有人会问我们要去哪儿,或者我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对他们孩子的这种漠不关心让我感到恐惧。丽贝卡总是在睡觉,而马尔切罗则埋首于工作。我试图从多丽娜那里了解一些情况,但从她慢吞吞的吐字方式里我明白了她并不愿意多说。

那是一段复杂的日子,比秘密会议还要让人更加紧绷着神经。我儿子进进出出于丽贝卡的卧室。我没办法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开始讨论离婚的事情。他们不断地聊着,但都聊了些什么呢?尽管他会避免和我聊到这个话题,但我肯定马尔切罗正在思考着离婚这个事情所牵连的方方面面。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丽贝卡彻底地离开我们的生活,然而她是双胞胎的母亲,不能就这样让她赤脚离开,尽管我敢肯定,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后,没有哪个法官会认可她的抚养权。然而,如果她把他们抢走了呢?怎样做才是对所有人都好呢?彻底摆脱那个小婊子,还是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呢?

一天早上天刚刚亮,一阵嘈杂声惊醒了我。我起床走进厨房查看:丽贝卡正端着一个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什么,注视着窗外的风景。我必须承认那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穿着睡衣的女人。“你好,爸爸。”她向我微笑着说道,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你想喝杯植物奶吗?”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是什么促使我第一次有了那种想法,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种确定性,那种像直觉一样在那次清晨短暂相处的时候袭击了我的确定性。我确定她将永远不会有能力成为一位像样的母亲,或者单纯地因为那个微笑。在让我们的生活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之后,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内疚或者羞愧的痕迹。对她来说我们不过是一些平庸的家伙,只因为我们不会像绑香肠那样把自己绑起来,也不会让每一个路过的人搞自己,并冒着窒息而死的危险?

是的,是那个微笑促使我第一次有了那种想法。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肤浅的人,一个贪婪的人,一个懒惰的人,一个保守的人。我从来没有真的去考虑过事情的内涵。对于我整个的存在,我选择不去审视我的灵魂深处,也不去审视别人的,作为回报,我得到了一种巨大的宁静。我喜欢在面对复杂的问题时找到简单的答案。即使是给一个帮派大佬做顾问,我也能保持一个小职员的沉着冷静,还有那种像是从蚂蚁类动物那里遗传到的温和。我曾错过一些能够自己去争取机会的机会,就像我儿子会在他那些没有意义的软弱的话语中提到的那样。在那十年的炼狱时光里,我从没有去过巴里古城,我只是抽着我自己的烟,观察着自己的生活,稍稍触碰着我自己的思想的表层。

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要彻底摆脱丽贝卡,我要完成那个愚蠢的沃尔夫冈·帕坦尼没能完成的献祭仪式。

那是让她停止微笑的最快的方式。

你好,爸爸。你想喝杯植物奶吗?

我没说话。我站在那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她**在外的脖子上的那些青肿留下的斑痕。

“那么,爸爸,来杯牛奶?”

我咬紧双颌,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他叫你什么吗?”我低声说,“你知道吗?‘黑雕塑’,他是这样叫你的。而你什么也不做。”

我没有等她回答我。我甩下她返回了我的卧室。

接下来的几天,我尽可能少地待在家里,我抱着一种放弃的态度等着我儿子让我离开的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不想抛下我的孙子们在那样的环境里,但如今我也知道我不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有一天,我从运河边散步回来,马尔切罗告诉我,那天晚上丽贝卡外出,我们应该点一张比萨,在电视上看一部电影。

半个小时后,我想要知道她和谁去了哪儿的那种病态的好奇心退去了,我开始沉浸于这种让人放松的晚间时光,这是太长时间以来的头一次。而这个插曲也证明了没有她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美好。后来接近半夜的时候,家门被推开了,丽贝卡出现在门槛那儿,穿着带红色圆斑点的白色衣服,她脱下高跟鞋以免刮花木地板,并随手扔到一个角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她走进了卧室。随即我儿子跳了起来,像一只小狗那样跟上她,那天夜里他们也吵架了。

对于一个拥有我这种认知程度的人来说,要想摆脱掉她并不会难。这将会花费我一大笔钱,但我付得起。当有一天你意识到你可以花钱雇人去杀死你的敌人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散发着一种宇宙般的强大的力量,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游乐场时极度激动那样。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丽贝卡越发频繁地离家外出。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她极少关心双胞胎,大多数时间会把他们扔给多丽娜,有时候也会扔给我,她对她丈夫说话也越发勉强。夜里的时候,透过我卧室的墙,我经常能听到他们吵架,声音很低,却持续不断。我不能完全听清他们的对话,不过总是有些事情丽贝卡想要,但我儿子不想要;有些事情我儿子想要,但丽贝卡不想要;然后还有些事情他们俩都想要,但想要的方式不一样。

一天夜里,我躲在门后面偷听。

“我求你了,让我走吧。”她说道,“难道你不明白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的家在这里,”马尔切罗回答道,“和我,还有你的孩子一起。”

在听到那段对话之后,我替我儿子感到一种无限的痛苦。我感觉到的这种痛苦,唐·杰皮诺也曾经感觉到过,那一次,我们路过里雅斯特与特伦托广场上的冈布里努斯咖啡馆,当我想让他给我买一个冰激凌的时候,他流着泪向我坦白说他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

而如今尽管我可以给他买任何东西,但我发现他想要的东西我不能允许自己送给他。

一天下午我决定跟踪她。在米兰想要跟踪一个人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即使在最拥挤的地方,也总是有着令人焦虑的沉寂,人们在街上游**着,像是被低压电流穿过身体一样麻木不仁,只需要稍微一点点线索就能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但相反。

我在地铁里挤在人群中紧紧跟着她,从克罗切塔到图拉蒂街的这段路程里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直到来到在蒙特贝洛街附近的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为止。在一小段步行之后,她来到一栋普通建筑的大门口,按响了门铃,几秒钟之后她便消失在门里了。我又等了几分钟,接着我走过去检查门铃上的名牌。我并不确定自己能找到什么,因为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会在大学厕所里乱搞的人绝对有能力做出任何偏离轨道的事情。我的眼睛扫着那些名牌上的姓名,和我脑海中不停回响着的那个名字做着对比,我的心跳飞快。只有当我意识到我将不会找到帕坦尼的时候,当我看到写着“认知心理学诊所贝利萨里奥医生”的名牌时,我才又开始了呼吸。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看到她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筋疲力尽,像是刚刚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我试着去激发自己对她的怜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走过去靠近她,并给予她我的支持。我是谁?凭什么要以那种方式去评价她呢?她的剧本我已然了如指掌:她不再想要现在这样的生活了。然而,我儿子却一直以双胞胎为借口把她强留在身边。

也许,我思索着,最终以一种致命的方式被绑住就是丽贝卡的命运。

我隔着一段距离在新门大街上跟着她。表面上看去她就像是普通大都市里的一个普通居民,在这里有数百万人都像她一样,会在商店的橱窗前流连,会一边在手机上发着信息一边放慢脚步不停地走着。在那个时刻我全神贯注于我的跟踪行动,以至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到底走了有多远。我不熟悉那一片街区,我之前从没有来过这里。

突然间所有的楼房都变形了,一直在变得更高更冷漠,透过深色的玻璃看不到任何东西,一阵寒冷的风扫过那白色的石板路。丽贝卡的鞋跟落在那花岗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回**着,让那个地方变得更加险恶,无情。甚至连有轨电车的站台也消失了,那是我在那座城市里唯一确定的东西。在某个时刻,在一片荒芜中,丽贝卡停了下来。那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我以为她发现了我,本能反应地躲到了一个水泥拱廊下,她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但当我再次向她的方向望过去,我看到她正在用手势和一个躲在玻璃门后面的人交流着,我看不到那个人。她先是对他微笑,接着抬起一只手,挥舞着打招呼。另外一边的那个人打开门,来到那荒芜的街道上,指着一个酒吧,那里挤满了人,放着大声的音乐。那个男人迎着她跑过去,抱住她,丽贝卡回以一个热情的唇吻,接着他们走进了那个酒吧。

我认出了他,就是他,就是我在大学网站上看到的那个留着鬓毛胡须的酷似达尔达尼央的男人

那天晚上丽贝卡心情大好,对她的孩子很好,对她的丈夫很好,在我们相互漠不关心的前提下,对我也很好。如果一个市场营销顾问在那个时刻突然出现在那儿,很有可能会让我们签下合同在一个广告里演一个快乐的家庭。我对我曾经还试图去怜悯她感到羞愧。

第二天,我问马尔切罗知不知道他妻子每天都去哪儿了,他回答我说她是去一个心理医生的诊所。

“每个下午?”

“好吧。”他表情痛苦地说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我认为你是时候返回那不勒斯了,我很感激你在这一段时期里所做的一切,我们所有人都很感激你。”

我相信让双胞胎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成长更加糟糕,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在一个婊子母亲的养育下成长。我不能够让他们俩变成孤儿,那样的话我将不会原谅我自己。接着,我又感觉到,马尔切罗猜到了我的意图。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在所有那些年里,我一直渴望着我儿子的命运能够远离那种堕落,我干预了一个地方小流氓的成长过程,我为了完全控制局势,让他远离了他最好的朋友,再把他转变成我所希望的那样。一个理性、现代、富有的男人,然而事实上,他却变成了一个软弱的人,面对障碍时无力反抗,他被他开阔的思想奴役着,沉迷于一个女人。但那都是我的错,我贬低了他,直到他失去了整个自我,就这样,当他站在深渊的边缘向下审视的时候,为了不跌落进去,他激活了对于一个有文化的好男孩来说唯一可能的选项,完全解放了自己。

现在是时候弥补错误了,我必须以第一人称的身份参与进去。那感觉就好像是回到那不勒斯的冈布里努斯咖啡馆,在一张位置极好的桌子旁坐下,再点一份唐·杰皮诺从来没能买给我的冰激凌。

我直视着我儿子的眼睛,希望他能明白我有多爱他。“好的,”我回答道,“给我两天的时间。”

那天夜里我在网上搜索着沃尔夫冈·帕坦尼这个名字,发现第二天他将会前往梅扎诺特宫参加一个由大学组织的会议。

如果有一个我一辈子都梦想着能够踏足的地方,那就是米兰证券交易所所在地。

遗憾的是,那座“法西斯风格”十足的神庙,几十年来在我心中像神话一样的神庙,在那些年里从那不勒斯银行的证券办公室里买进和卖出的所有指令都会抵达的神庙,如今已经消失了,缩水成一个会议中心和游客眼中的遗迹。喊叫大厅被一些模块式的空间取代,在那里很多像帕坦尼一样的人轮流发表着他们那温和的进步主义演说,著名的大阳台则变成了餐饮区,还有那受到苍穹启发的群星幕布也被一块现代天窗替换掉了。

突然间我明白了。

我活了一辈子却一直在怀念着一些我从来没有归属过的东西。只有在那些时刻,站在数以百计像羊群一样蠕动着的人群中间,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礼貌地交换着信息,比如说如何到达黄色大厅、蓝色大厅、卖维生素饮料的酒吧,或是残疾人厕所,我才意识到我的时代结束了,那充满了爱、恨、希望、斗争、致富建设的时光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当年那些渴望佣金的证券经纪人的喊叫、唾液和汗水,如今还剩下些什么呢?

在那个由大学组织的会议上,沃尔夫冈·帕坦尼正贩卖着他心目中的世界,工业不能再产生污染,消费应该符合人的尺度,经济需要更加绿色,科学研究则永远是好的,正确的。在那个世界里,昨天的恶人会变成今天的好人,一如既往,再变成明天的富人。在那个世界里,争夺利益的暴力不再看得见,但却隐藏在数十亿公里的电子化高速公路之中,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跑着,在那里买卖永无止境:那是一个没有鲜血的,却是由鲜血建成的竞技场。

我等到会议结束,大厅里的人群都向餐饮区散去。沃尔夫冈·帕坦尼注意到了我,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微笑。

“这是您的。”我说道,并递给他一张支票。

那个禽兽一脸困惑,但依然好奇地盯着那张支票。“我应该用它来做什么?”他轻蔑地问我。

“兑现了它。再去享乐。”

他核对了金额,震惊地看着我。

“都是您的,”我补充道,“如果您愿意永远离开丽贝卡的生活。”

“我不明白。”他低声说,仿佛在看到了那些数字之后,他突然间变得温顺起来,“这和丽贝卡有什么关系?您是谁?”

“请将这份礼物看作是一种不流血解决问题的方式。”我说道,“好好考虑一下,要记住,为了让我们的协议有效,永远不能有人知道这次会面。”

我递给他一张我的名片,便扔下他自己在那里惊愕着。我心情愉悦地离开了梅扎诺特宫,觉得米兰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美丽。夏天的空气让人陶醉,广场中央竖着中指的雕像完美地契合了我的心情。然后一想到我收买了那个男人,一想到我能够给出一个正确的价格来摆脱他的纠缠,我就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我容光焕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决定要第一时间返回那不勒斯,但是我要先给双胞胎买一份礼物。我儿子在家中微笑着迎接我,那个笑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他对我说他说服了丽贝卡一起去海边。

“我觉得出门透透气是一个好主意。”我回答。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我不慌不忙地刮了胡子,准备了一杯咖啡,向多丽娜道别。去海边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我思索着,大海能够治愈一切。

当出租车司机正在给我开收据的时候,电话铃声响起,是沃尔夫冈·帕坦尼。

“我决定不接受那张支票。”他依然轻蔑地说道,“我永远不会放弃她,无论什么价格。当然了,我更加不会因为一个带着可怕口音的帮派分子觉得自己能擅作主张而妥协的。您和您的儿子在想什么呢?找到我这儿再用你们的钱收买我吗?”

我的脑海中涌上了很多想法:我本可以向他阐明,在我的动机中包含着什么样的绝对个人意志;我本可以更深入地解释,在我的故事背景以及那笔钱的出处和他拒绝那笔钱的决定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本可以质问他,有哪个北欧家族的人会相信一个姓帕坦尼的人属于他们呢,又是谁允许他说我的口音可怕。

但我什么也没说,直接开始进攻。

我拉长行李箱的拉杆,准备登上那列将带我回家的火车。我缓慢地移动着,从容不迫,像一个如今我已经变成的老年人那样,我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后备计划。

一旦抵达那不勒斯火车站,我将跳上另一辆出租车,直奔石头脸的办公室,在那儿我等待着被接见,接着被允许出现在他面前。他会问我是什么事情让我担忧以至没有预约就出现,我会告诉他我有意付很多钱为了摆脱一个想要摧毁我的家庭的男人。

石头脸将会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将会确认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接着在几分钟持续的审问之后,在他确认了我想要的就是沃尔夫冈·帕坦尼的性命之后,他将会向我讲清楚事情的后果,并警告我所有那些我有可能遇到的危险:如果有一天尸体被人发现了,我们的友谊,还有所有那些我们一起做成的事情,都不再能救我一命。到那个时候,我将会回答他:我同意,你尽管去做,我不在意后果。

好的,就这么定下来了,他会补充道,接着,我们会紧紧地握手。明天,最多后天,等完事了之后我的一个手下会通知你。

谢谢,我的朋友,我会那样回答他,接着我会回到家中去见我妻子,然后那天晚上我们会出去吃晚饭,也许会去费利奥雷吃一张比萨。

实际上一切都严格地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生了。

只有一个细节在我的计划里被遗漏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也是我现在之所以会在这里,而等一会儿你将会为我挖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