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1 / 1)

酒,女人,早年的饥饿,近年的伤时忧身,这一切都像小虫子一样慢慢地蚀空了他的身体,五十初度的老莲已是老态龙钟。进入老境的他,笔下世界却如春花绽放,陡然散发出无比灿烂的光华。仅就线条而言,早年他化圆为方,化整为散,走的是粗硬直折的路子,掩饰不住内心的狂躁不安。此时已变为细劲柔和,圆转一如蚕丝,舒缓得好像若有若无写出,人称“高古游丝”。早年画山石和器物上的苔痕,色调浓烈,此时着色也更趋古淡了。笔简、墨简、色简,显见得一颗浮躁的心也走入了简淡静虚之境。后世的人说三百年无此笔墨,也即是说他笔下的古雅已经超越唐宋,直追六朝了。

陈洪绶《梅石图》

老莲虽自认对绘事尽心,不匆忙画就去换银子,但也感慨暮年才真正领悟了画道,若非赖以养家,自己的成就会更高。他以文章做比,说好画应该有气韵、有力量,最好的画应该像周秦时代的文章,“飒飒容容”,直取其髓,绝无矫饰,那是“神家”之作;[350]“名家”的画像汉魏之文,能紧扣事物,实实在在地谈论;“作家”的画就像唐宋之文,为了符合法度总要改来改去雕琢不已。他说自己的画只是“作家”画,只比“匠家”略胜一筹。但时人评他的画此时已由妙入神、臻于化境了。

陈继儒《云山幽趣图》

1651年,寄寓杭州的陈洪绶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死神的面孔,此时回顾一生际遇,学仕不成,天地翻覆之际转为职业画师,雪泥鸿爪,留下的痕迹为何?面对生命如飞鸿过空,杳杳无踪之际,他或觉画中自有留名传世之道,在这年春天为林仲青画的《溪山清夏图卷》的空白处,他写下了一段长长的跋语,剖示了自己的美学观念,检讨时代绘画得失,并直陈何为画史的正脉传承。

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饤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笔墨不暇责也,形似亦不可得而比拟,哀哉!欲扬微名供人指点,又讥评彼老成人,此老莲所最不满于名流者也。[351]

在这篇充满批评锋芒的文章中,老莲批评某些“名流”,倚仗文学声名及在科举中奏捷的优势,一享有浮名,便提笔作画,连基本的形似能力都无,也不习笔墨习性,却掉舌嘲笑真画家。明眼人一看便知,老莲在这里讥评的那种“老成画家”,就是陈继儒之流的名利客。陈继儒长陈洪绶四十岁,算是两代人,但在老莲看来,此人对画坛风气的败坏实在是遗毒太久了。陈早年是松江府的诸生,后弃儒服为山人,与董其昌自小熟识,被引为平生知己,因受董的推崇,博得极大名头,以编书卖文获得极大成功。这个长袖善舞的文艺掮客还经常画些山水、墨梅,在江浙一带混得如鱼得水,就以老莲身边的亲友而论,也多与此老有染。比如此人是张岱祖父的朋友,曾经摸着小时候张岱的头夸他是个神童;比如陈洪绪——老莲的兄长刊刻《花蕊夫人宫中词》时,也请了此老作序,甚至老莲早年的一幅画作《龟蛇图》,这家伙竟也爬上去题跋了一通。

在陈洪绶横空出世前的16世纪后半叶至17世纪初,先是王世贞的“主宋派”以宋代院画为正统,人物、屋舍务求法度谨严,每片树叶上的纹理都要毫厘不差。随着元画被藏家炒热,又有董其昌的“南北宗论”分庭抗礼,强调画应以笔墨为先的文人气质。老莲驳斥了陈继儒“宋人不能单刀直入,不如元画之疏”的主元言论,提出只是孤立地学宋、学元都不行,“学宋者失之匠”“学元者失之野”,必须要有唐人画的韵致打底,再学宋画的法度,元画的空灵,画路才不会野。“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唐宋元互为基础,这才是老莲心目中的画路正脉。

在万历以降议论纷纭的文艺圈里,老莲向来都显得少有的沉默,甚至一些表达艺术观的题画诗他都很少保存,[352]这篇突然而发的议论在他是一次爆发,更是一生画业的总结。“老莲五十四岁矣,吾乡并无一人中兴画学,拭目俟之。”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种借由绘画进入历史殿堂的崇高感?几个月后,中秋之夜,老莲在西湖一只画舫上为一个叫沈颢的朋友画《隐居十六观图册》,月影西沉之后,喝得烂醉的他依稀还记得吴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的场景,他甚至还能记起为卞玉京的一幅兰花题写的“一枝婀娜、香气满堂”那八个字来,只不知当时说的是人,还是花。此等奢靡,真是胜过天上人间。“老莲无一可移情,越水吴山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他从来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留恋湖光、月色和言笑晏晏的女人,他希望他的画能够留住这一切,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他的朋友周亮工感受到了这种渴望不死的生命力的燃烧,似乎这个人要借由一支画笔努力地把自己楔进这个世界深处去。1651年底,周亮工赴闽任职,再次途经杭州,两人相会于湖畔定香桥。老莲对他说,君且壮年,我已垂老,现在正是为你作画的时候了。好几次求画都遭拒的周亮工大喜,急命张罗画案绢素。老莲开了一瓮陈年绍兴酒,以黄叶菜佐酒,边喝边开始了工作。开始时,他还要萧数青在一旁倚槛而歌,萧唱了没几句,他就挥手作止。周亮工观察到,进入了创作迷狂之境的老莲如同一个疯子一般,双手忽而使劲抓头皮,忽而狠搔脚爪,一会儿眼睛瞪视画纸,半日不言语,一会儿又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叫。接下来几天,作画的地点从定香桥移到周下榻的客栈,再移到江边、道观、画舫、昭庆寺,统共十一天时间里,除去吃饭、睡觉,几无片刻歇息,一共画下了大小横直幅四十二件作品。对于老莲这一反常的举动,周亮工说,“客疑之,予亦疑之”。然而要不了多久,周亮工就会明白,画家是在以一种极致燃烧的方式向他、向这个世界告别。就在他入闽不久,世上再无陈老莲——“君遂作古人哉!”[353]

日后回忆起老莲睁着一双醉眼疯狂作画的样子,周亮工说,设若有前生,老莲的前辈子肯定不是一个画师,而是一个“大觉金仙”。人看他把笔下的世界给扭曲了,变形了,其实那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人看他行事怪诞,那才是真实的、自由的人生。比之自己,老莲乃是一个真正的觉悟者。[354]

这种突然间燃放的创作**,不只让周亮工感受到了耀眼的光芒,受赠四十八幅《博古叶子》的朋友戴茂齐也同样感受到了。这套呈现着一个艺术家由绚烂、奇崛臻于天然之境的画作,后世评为“较《水浒叶子》似又出一手眼”,其人物及笔墨之从容、舒缓,是老莲一生创作的巅峰之作。从自题来看,起初老莲刻这套画是想让一家人的生计有个最后着落,但后来他却送给了戴茂齐。[355]事情的起因是,这一年秋天,老莲以一两银买入了文徵明的一幅画,老友戴茂齐很喜欢,便送给了戴。几天后,另一朋友丁秋平的儿子生病,老莲便向戴借了一两银子赠给丁做药费,赠一画又借一金,老莲觉得这样像商人做交易一样,太俗了,便把这套《博古叶子》送给了戴。此时老莲家中已快断餐,向戴借米,戴又送他一两银子,老莲过意不去,又画一幅《花卉山鸟图卷》送给了戴。[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