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芳香的年代,空气中总是飘**着一丝丝若有若无让人心醉神迷的香气。
那些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似乎一生下来就生活在了香云缭绕中。他们头发上散发着香味,衣服上挂着香囊,洗澡的浴缸里掺着香料,读书时手边也放着个香烟袅袅的熏笼或长柄香炉。在这个有着古老的焚香传统的国度里,焚香一度被看作是秉受来自上天的意志。在神圣肃穆的朝廷政治生活中,皇帝焚香接受神谕,象征着一种贯穿天人之际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的智慧。当这沁人心脾的香气随风散入16世纪到18世纪缙绅阶层的世俗生活,并成为一种社会性的潮流,弥漫了从禅房经堂到青楼歌馆的所有空间,香料——这种以沉香为主要成分,再配以乳香、檀香、丁香、麝香、甲香提炼而成的奢侈的物品——被看作是一种能赋予生活以超凡脱俗意义的神奇物品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认为,它能升华和净化污俗不堪的生活,并使一个人的感官所能享受的美感得以最大限度地扩展。如果你生活在那个年代,看到街衢上有人鼻翼翕动,请不要感到奇怪,因为很有可能他正在努力辨认空气中那鬼魅般游**着的一缕缕香魂。
顺治八年(1651)正月初二,江苏如皋名士冒襄美丽的妻子董小宛因过劳猝死,一代名媛香消玉殒。小宛归冒襄前,已是秦淮河上享有盛名的绝色佳丽,冒氏初见她时的“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影梅庵忆语》),可为一证。她的猝然去世,一时引发了富有想象力的江南士人种种猜测,一种最为离奇的说法是小宛并非病死,而是被多尔衮的部下掳掠北上,入了宫,后来又成了清世祖的宠妃董鄂氏。在这个故事中,冒襄——这个世上最为倒霉的丈夫——两个月后自扬州回到如皋,才得知这一灾难性的消息。四十岁的他陡失爱妻,数度北上寻访,甚至托关系找进了宫廷,得到的回答是不能放还。家门蒙羞,困窘的冒家开始只好假托小宛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能见面礼客,后来看看重圆无望,又实在瞒不下去,只好对外正式宣布小宛病死了。近人高阳更是使出他惯有的“以诗证史”法,有《董小宛入清宫始末诗证》对此言之凿凿。但这一小说家言,经孟森等史家考证,已被斥为“倒乱史事,殊伤道德”。“凡作小说,劈空结撰可也,倒乱史事,殊伤道德。即或比附史事,加以色泽,或并穿插其间,世间亦自有此一体,然不应将无作有,以流言掩事实。”[208]
悲伤的冒襄写下了二千四百余言的痛切祭文《影梅庵忆语》,长歌当哭,文章的广泛散发,使得一代红颜“名姬董白”香消玉殒成了大江南北无人不晓的公共性事件。文坛名流作诗哀婉者有之,曲笔质疑者有之。《影》文更是一时洛阳纸贵。随着《影》文广发天下,冒襄回忆他与董小宛闺房之乐时的“品香”“品茗”几节文字,不知安慰了多少酷好风雅之士的寒夜长梦。据冒襄自述,他和董小宛都是香品和茗茶的热切爱好者,两人常常“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小宛善饮,自从嫁归冒襄,见夫君酒量不胜蕉叶却嗜茶如命,于是也好上了茶道,尤其喜饮一种叫“岕茶”的茗茶。而为了品香,他们多方购求各种香材,再自行加工炼制。黄熟香固定由一个叫金平叔的人供货。如今天上人间,银汉迢遥,这段炼香品香的日子,成了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熏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