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儿的故事最早出现在采九德所写的《倭变事略》中。采九德是海宁盐官人,此地是倭患重灾区,他是一个直接的受害者。当时还只是一个诸生的采九德道听途说了胡宗宪诱杀徐海的故事,这样写道,当海盗火并时,徐海派遣亲信护送“二爱姬”出逃。但文中没有提及这两个侍女的名字,她们对徐海归降起到什么作用也语焉不详。
曾在胡宗宪督府任幕僚的茅坤,在《纪剿除徐海本末》中,正式提到了这两个侍女的名字与身份,“两侍女者王姓,一名翠翘,一名绿姝,故歌伎也”。茅坤说,官军与徐海对阵五年,拿他毫无办法,后来听说徐海与其麾下酋长争一女而生嫌隙,于是派人送了簪珥玑翠等物给徐海的两个侍女,“令两侍女日夜说海并缚东”,离间徐海与手下头目的关系。最后,“海窘甚,遂沉河死……永保兵俘两侍女而前问海何在……两侍女泣而指海所自沉河处。永保兵遂蹈河斩海级以归”。
茅坤的《纪剿除徐海本末》成书于1559年,也就是徐海被剿灭后三年。茅坤曾任官礼部,又出任广西兵备佥事,在西南山地剿过山匪,颇知兵事。《四库提要》说他罢官后入了胡宗宪幕,襄助平倭,胡宗宪诱诛徐海事,他都亲见亲历,《本末》所记,应与史实出入不大。[176]
但曾任职海盐知县的湖北黄冈人樊维城在一本于1623年出版的地方志《盐邑志林》中却说,那两个女人是胡宗宪作为礼物送给徐海的,她们同时还负有间谍任务。出于无名氏之手的《嘉靖东南平倭通录》也采信了此说,说胡宗宪贿买徐海的“厚遗”,包括“美妓二人,黄金千两,缯绮数十匹”。
《明史·胡宗宪传》叙述平湖沈庄之战:“宗宪居海东庄,以西庄处东党。令东致书其党曰,‘督府檄海,夕擒若属矣。’东党惧,乘夜将攻海。海挟两妾走,间道中矟。明日,官军围之,海投水死。”两妾出逃情景与茅坤所记基本相同,只是在“大历史”的庄重笔法下,女人们也只是一团若有若无的影子罢了。
前引无论哪一种记述,叙写的重点都是征战杀伐的男人世界,翘儿和绿姝都不过是佐味的调料,她们的体态容貌、言行举止、性格特征几乎无片言只字的交代,但这已足令后世文士起无限遐思。
万历初年任职刑部的上海嘉定人徐学谟,在1577年刊刻的《海隅集》中,为翠翘写下了第一篇正式传记。徐学谟说,翠翘的故事他得之于当时尚在人间的华萼老人之口,当时海上缙绅,几乎都知道这个故事。这篇传记开头说,翠翘原系临淄民家女,自少卖给了娼家,冒姓为马,故称马翘儿。说到翘儿才艺,“曰能新声,音吐激越,度曲婉转,往往倾其座人”。传文还说她不喜献媚客人,“虽富商大贾,多金相馈,意如不合,辄惛惛不开眸”,因此时常受打骂。后来摆脱鸨母来到南方,喜与文人往来,每年所得缠头几乎都送给所善贫者,以至囊空如洗。徐海洗劫桐乡,翘儿被掳,“海初怪其姿态不类民间妇女,讯之,知为翘儿。试之吴歈及弹胡琵琶以侍酒,绝爱幸之,尊之为夫人。斥帐中诸姬罗拜,咸呼之为王夫人”。
最后的结局是,徐海听了翠翘之劝归降,被胡宗宪尽歼,庆功宴上,翠翘仍是一名随人戏弄的歌女,先被胡宗宪狎戏,再迫她嫁给一名酋长。翠翘难忍其辱,于是在钱塘江夜半投水而死。
后世王世贞在《艳异编》中所述王翘儿故事,基本上都是徐学谟那个版本的重复叙述。明末戴士琳的传记则说翠翘姓李,京口人氏,此传不同于茅、徐记载之处在于详细叙述了翠翘与徽州人罗龙文的相识、分离、重聚及罗生负心的曲折过程:
罗龙文从新安赴京,路经京口,邂逅翠翘,翘见而心许,而罗生不知。一年后,罗生返回江南,江南受倭寇烧掠,到处残破,他已无法找到翠翘的踪迹,不能重温旧梦了。这时胡宗宪正坐镇浙江,督师剿寇。罗生穷愁潦倒,就赶去投奔这个老乡。宗宪对他也另眼相看。罗生巧舌如簧,一年后,鼓动宗宪招募淮阳兵,以为淮阳兵一到,区区岛夷,可如疾风扫叶。宗宪轻信此言,立付他三千银子招募兵壮。可罗生带的银子,不到一个月,很快就填了赌债和酒钱,全花光了。他凭着严世蕃的一封书信,又回到总督这里。碍着严嵩父子的情面,宗宪无可奈何。他想到身边正缺一个能言善辩之士。罗生既然能从自己手里骗走三千两银子,难道不能说动徐海,诱之以降?于是对罗生说:“你如果能在我麾下立一大功,银子事就不追问了。”罗生立即答应说:“愿蹈汤火,以赎前罪。”所以有了辩士罗生到徐海老巢,重与翠翘相见的故事:
生既至海巢,则踞上坐,为陈说利害,海意殊不为动撼。群虏缚生下,露白刃临之。生鼓掌而笑,颜色自若,海意解。复延生坐,稍稍肯赴胡军,而疑信且半。姑试生曰:“汝能留质吾军,我单车见胡公乎?”生曰:“幸甚。”海大解颐,与生痛饮。期以旦日,日中往,抵暮而还。嘱其党曰:“我暮不还,则醢罗生,发兵救我。”比旦,海果行,生留为质。日既晡,海留酌胡公所,大酣畅,不时返。群倭来缚生,刃加于腹,生自分必死矣。俄闻壁后叩门甚急,众皆蒲伏听命,则一少年女子。女子亭亭立户下,叱曰:“尔曹何须臾不能忍也。假令主还,欲得生罗生,尔曹能续其颈耶?主果不还,罗生几上肉尔,何烦此张皇呵叱也?”众皆唯唯袖刃,生窃瞷之,则李翠翘也。因叩首乞怜。翘为吴音以对,曰:“子无忧异类,我将脱汝。”生又叩头谢不杀恩,因此知翘盖被掳岛夷,已得幸徐海矣。
但后来胡宗宪醉后调戏翠翘,翠翘巴望着罗龙文施以援手,直至悒悒投江,这个负心汉都没有再出现。
戴传仅以抄本存于黄宗羲编的篇目浩瀚的《明文海》中,能看到的人不多。后来余怀的《王翠翘传》叙到罗龙文一节,应是对戴传多有参考。值得注意的是对翠翘容貌的叙述,徐学谟和王世贞说她“貌不逾中色”,戴士琳说她“貌可中止”,而到了余怀那里,已是“美姿首,性聪慧”的绝色少女了,其间的变化,也可见出明代士人审美态度之流变。
杭州作家陆人龙1633年出版的《型世言》中,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叙述的即是王翠翘落难为娼,象山财主华棣卿为其赎身,置室别住,被徐海掳掠,极受恩宠的故事。小说一开始介绍翠翘家世,说她是山东临淄人,父王邦兴,母邢氏。父亲考满后授宁波府象山县粮库主管,因粮仓失火,上司追赔损失,缴付不出,被下狱。后经媒婆撮合,翠翘嫁当地财主张大德为妾,后张大德死,又被妒悍的大妇卖入娼家。这一叙述,从故事开篇就把翠翘及其家庭带到了倭患最严重的浙东,也更见小说编织的匠心。
清初青心才人撰二十回说部《金云翘传》(篇名是从王翠翘、妹妹王翠云、情人金重姓名各取一字而来),叙徐海和王翠翘的结局最见光彩。小说结尾处,徐海被胡宗宪的人马包围,身被数创。徐海长叹夫人误我,夫人误我!死后立而不仆两个时辰。“忽翠翘为诸军拥至,见明山(徐海)死立不仆,翠翘哭道:‘彼英雄士也,因妾苦劝归降,不得其死,怨气不散,故虽死犹立,待妾亲拜慰之。’对死尸拜祝道:‘大王,妾实误你,然终不敢独生,以辜大王厚德。’说毕,放声大哭。徐明山立的尸首把眼一睁,泪如雨落,尸亦随仆。”
历史苦涩,说部多情,还是吴梅村说得好:“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翠翘的故事经过数百年的传播与流变,如同一株植物不断生长,伸出枝枝丫丫,有人说渐失本相,也有人说这故事越来越好玩了。这就如同一则公案中,两僧人论解佛经,一僧说:“今人解书,如一盏酒,被一人来添些水,那一人来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另一僧则说:“佛义原浅,只因解的人多了,次第修补增添,味才浓了,浓的是后来解释的意义。”
试问列位看官,这一则墨、侠、妓、寇的故事,是越添越淡,还是越说越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