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的风化案(1 / 1)

万历十年(1582)冬,青浦令屠隆离开任所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三年一度的述职考评——即所谓“上计”。事毕,回到浙江老家,不久就接到了就任礼部仪制司主事的任职通知。由七品县令擢升从六品的京官,在等级森严的官场只是爬了小小一步,却也是中枢部门对他在青浦任上辛勤劬劳、仁民爱物的表彰。只是苦于盘缠用尽,他在乡迁延了半年多都无法赴京履任,最后总算得到了一个朋友的资助,他才于第二年秋天促装北上。尽管这个华丽派戏剧家一向疏于政事,在辖所那几年基本上是个无为而治的甩手掌柜,但当他转道青浦前往京城时面对数百名一路尾随着送别至太仓的当地士民,还是对这停留过五年的地方生出了一丝留恋,感动之余,更有抱愧:

我在邑无状,何从得此?

“无状”,当是这个自许为“仙令”的风流县令对公务之余私生活的自谦自抑,但此二字,也是他在这江南温柔乡沉湎声色之乐的绝好写照。青浦古称由拳,居云间之西,系松江府三县之一[89],民间物产之阜、享乐风气之盛自非他曾经任职的安徽颍上这种穷僻地方可比,且相去昆山不远,那念白儒雅、婉转入耳的苏州评弹、昆曲南戏早就传遍了坊间和缙绅人家的院堂。此番北上之际忆想起这五六年间的历历往事,最让他动容的,自非公馆衙门里如何案牍劳形、如何卧听竹声萧萧,而是那一场场诗酒盛会,那一声声烟水般清婉妩媚的昆曲小唱了。

屠隆行书

人生得意之际,他自然不会想到,此地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如一片湿漉漉的树叶般贴住了他的后背。在他陶醉于佻达、不拘的名士做派的那几年间,已不知不觉间树下了一个敌人,那迟至两年后射来的一箭最终将使他在京城身败名裂。

一入都城屠隆马上就会体会到,京官生涯实不过一袭华美的袍子,外表光鲜,内里的窘迫唯有自知。在明朝庞大的文官体系中,礼部仪制司是个盲肠般可有可无的部门,没多少实权,在到京后不久写给同乡诗人沈明臣的信中他说,“婆娑兰省,曹务总归曹长,了不相关白,平明入署,如坐僧舍,焚香读书,亦甚清闲”[90],只是身为小吏,日日以笔札事人,如同大户人家办喜事的吹鼓手一般,实堪烦扰,还动不动要给上司送礼,自己薪俸又低,囊中常空,连请朋友喝一顿酒都要拿妻子的首饰和仅有的一根银腰带去典当,哪有那么多闲钱去谒客投刺?经济上的困窘不去说它,他最受不了的还是京城的风沙和泥泞。在写给朋友们的信中他屡屡抱怨说,出门骑马,风沙被面,出去一趟就要戴面罩,风起飞尘满衢陌,归来下马,两只鼻孔黑乎乎的就像烟囱一般。更不堪的是夏天暴雨过后,由于地下排水不畅,积水深的地方几乎及鞍膝,且马屎和沙土混作一处打着旋,整个北京城就像个超级大泥潭,真要有骑马冲泥的劲头才能够突围而出,——“此中况味如此!”他说每当这样的时候就特别想念青浦,想念那儿的九峰三泖、鸥凫菱芡,想念和沈明臣、冯梦祯等一帮朋友乘着月色**舟的小湖,世界上还有比那儿更宁静的地方吗?江村夕阳,渔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几乎仙境般一尘不染。在京城的礼部主事屠长卿不无矫情地想象着千里之外的江南胜景:春天到了,渔家花下晒网罟,酒家白板青帘,掩映垂柳,老翁挈鱼提瓮出柴门,他自己则和一帮朋友坐在垂挂着青色布帘的小船上,带上酒、茶具和写诗的笔砚,纵浪泖浦间……但这时若真让他回去做个田舍郎,他是断断不会肯的。

京师纵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样好。别人看京城是污浊的权力场,在他是个一逞才情的大戏台。到京没多久,他就携着在青浦时写就的《紫毫记》等传奇在上流社会的私人堂会上客串登场了。这位来自南方的官员能写又能演,且扮相俊美,一时成了京城地下娱乐圈里众相延揽的人物,达官贵人竞相与之结交,正所谓他自题的“争设琼宴借彩毫,朝入西园暮东邸”,数不尽的饭局、宴集让他恨不得多分出几个化身来才好。这其中有一位对他极是崇拜的侯爵大人不可不提,此人是西宁侯宋世恩,其先祖宋晨,曾在永乐年间以征西功封西宁侯,传至宋世恩已是第十代。这宋世恩虽系一“纨绔武人子”,凡贵公子身上的习性他都有,奢靡、放纵、好客,却又雅好文艺,恂恂如一儒生。在一次私人聚会上经人介绍结识礼部屠主事后,宋世恩非要拜在他门下学习辞赋,且要兄弟相称,与之“通家往来”。对于日子都紧巴到了要靠银带换酒的屠隆来说,有这样一个阔朋友当然也不错,看宋世恩执礼甚恭,屠隆也就成了侯府常客,经常与之宴游唱和,听戏作乐。

除了这个新结交的朋友之外,还有一个旧知不可不提,那就是万历五年(1577)进京会试时结识的青年剧作家、江西临川人汤显祖,在迭经前首辅张居正打压后,经六年冲刺,此时也春闱及第,观政礼部,和他成了同事。此二子,性情各异,屠隆心直口快,常率性而为;汤显祖谨慎、讷言,看上去理学气重些。但在官场,两人都是佻达不拘形迹、为正统人士所不屑的异类,对俗务超然,对戏里人生的兴趣高于尘世间的功名,“长安人事,如置奕然,风云变幻,自起自灭”,所谓“别有怀抱是也”。如果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屠长卿在京城上班、读书、喝酒、看戏,也算是过得很舒心了。

西宁侯夫人是一位色才兼具的大家闺秀,且工于戏曲音律,那位时常出入她家的新晋礼部主事早就引起了她的关注。每当屠隆脱了官服,走上戏台扮作优伶即兴串演时,年轻的侯爵夫人就会坐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面欣赏此人演技。有时中场休息,细心的夫人还会嘱下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本来这只不过是女主人的关心,再加侯门深宅里一个女人的一点倾慕,未必有关男女私情,但在一个道德政治的年代里,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渲染,这事就被放大了。

那个对屠隆有着啮齿之恨的人叫俞显卿。此人字子如,号适轩,原籍松江府上海县,屠隆任青浦令时,此人还只是一个举人。据说屠隆在任上时,俞有事干谒,屠隆可能是不太喜欢此人,会面时就不怎么把俞某人放在眼里,谱儿摆得老大,言语多有轻慢,这就得罪了他,使后者怀恨于心。不想万历十一年(1583)这俞显卿也中了进士,分到刑部任主事,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年前的仇恨涌上心头,屠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万历十二年(1584)九月,宋世恩从南京解府印回到京师,在自家府第置酒演戏,大宴宾客,到场亲朋好友十数人,屠隆自然在邀。酒酣乐作,客醉淋漓,主人两度起立向屠隆敬酒,屠隆回敬一杯。趁着酒意,宋世恩再度提议要与屠隆结为通家之好,他的妻子将择日去屠家拜访老太太和嫂夫人。座中客人见主人对屠隆如此看重,自然对屠隆更要高看一眼,是日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但还没等到宋世恩携妻造访,一道弹劾礼部主事屠隆的奏疏已然送到了万历皇帝面前,上疏者即是任职才几个月的刑部主事俞显卿。侯府酒宴才过去没几日,俞显卿的弹劾这么快就发动了,这让屠隆事后回想不寒而栗,原来一直被人家盯着呢,可怜自己一直未有警觉!俞显卿此疏指称屠隆“**纵”,有伤风化,中有“翠馆侯门,青楼郎署”等轻薄言辞,还隐约牵涉到勋戚闺帏。本来么,纠察风纪是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言官的职责,刑部主事的职司是辅佐上官掌所司分省的刑名,俞某人以此不相干的身份上疏弹劾,实有狗拖咸鲞捞过界之嫌,属于不懂官场路数,“出位渎奏”,但此人急图报复,欲使屠隆身败名裂,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这起传得沸扬一时的劾案中,屠隆和宋世恩及其夫人交往的一点一滴被别有用心者渲染夸大了。有关屠隆和侯门里的一位尊贵貌美的夫人在戏台下私相授受、眉目传情的绯闻,在京城的缙绅阶层、上流社会悄悄流传着,说他“狭邪游,戏入王侯之室,灭烛绝缨,替遗饵堕,男女蝶而交错”,种种猜测和臆想的细节之暧昧之荒唐,足够让听者心惊肉跳。这些带着色情意味的传言难保不飞进宫中,飞进年轻的万历皇帝耳中。在这个历来讲究礼教的国家里,这些伤人于无形的流言已够让那位爱好文艺的深闺女子受的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不管她多么清白,她已经很难一面与这个男子继续交往,一面又不受飞短流长的中伤,何况,这事都已经捅到了皇帝那儿。

此事发生时的万历十二年(1584),岁在甲申,时维十月,距以铁腕手段著称的宰辅张居正去世方两年,刚尝到权力滋味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还颇思一番振作,否则,以他后来出了名的怠惰和爱磨洋工,他才懒得理两个小小的六品文官那档子破事呢。这位一心想以励精图治的明君形象出现在臣民面前的皇帝接到此疏,自然极为恼怒,派有司稽访此事,事出有因,了无实状,便以各打五十大板了结。俞显卿涉嫌挟仇诬陷,所上论疏又大失文臣体面,被罢去刑部主事职务,礼部主事屠隆被坐以诗酒放旷,遭革职斥逐。[91]此案配角西宁侯宋世恩则被罚俸禄半年,至于那位美丽而有才情的宋夫人后来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万历皇帝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