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1 / 1)

1096年,苏东坡在惠州的白鹤峰造了房子,安顿一家老小。苏东坡很容易“随遇而安”。惠州的生活虽然很艰苦,他却也活得怡然自得。有一首诗写他生活的一个片段:

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据说,章惇读到这首诗,觉得苏东坡在惠州还是这么快活,有点不爽,就把他再次贬到了海南。这个说法,多半来自野史。章惇他们再次把元祐党人贬往更边远的地方,多半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很大的原因是担心哲宗还会起用旧党。据说,吕大防的哥哥吕大忠入朝时,哲宗关切地询问他弟弟的情况,并且对大忠说:“那些执政的人本来要把你哥哥贬到岭南,是朕把他安排在湖北安陆,请你代我问候。大防是忠厚的人,不过被人出卖,二三年后可以再回到朝廷。”这话当然会引起新党的警惕,觉得哲宗可能还会召回旧党的人。于是,决定再次打击旧党,把他们往更南的地方贬谪。

又一次完全想不到,苏东坡被贬到了最远的海南儋州,这是北宋能够给予官员的最大惩罚。当苏东坡听到被贬儋州的消息时,挥笔写下了两句诗:

平生万事足,所欠唯一死。(《赠郑清叟秀才》)

我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唯一所欠的就是死亡了。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然后,他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当时已经60岁出头的苏东坡,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态,踏上了海南之路。以当时的交通水平,去海南,夸张地说,和现在去月球一样艰难。去月球的宇航员基本上都可以平安回来,但当时不要说去海南,就算去近一点的广东,能活着回到中原的概率只有50%。长子苏迈送他到海边,他对苏迈说,自己一到海南,就会赶紧做好棺材,选好墓地,死后就把他葬在海南,孩子们没有必要去扶灵。用现在的话说,不需要举办葬礼。

苏东坡1097年6月渡海,7月2日到达儋州。一年后他在给程全父的信中如是说:

分别后一晃就是一年多了,海外穷荒孤独,与人断绝了往来,通信也很少(因为当时渡海到海南岛十分艰巨)。有船来了,突然收到你的信,欣喜宽慰之情,不可言喻。……我和孩子身体还好,和黎族人等少数民族杂居在一起,不是文明社会的人过的日子。一切生活用品,要什么没有什么。刚来那一会儿,租了官府的房子,近来被赶了出来,只好谋划着买地建茅屋。活在这里,只是免于睡在野外,而囊中空空,一无所有。人在困苦厄运之中,什么事都会碰到,把它们放在一边,不值得一提,不如一笑置之。从前的朋友亲戚,哪敢梦想着再见到,只能在回忆中一起游山玩水,时时吟诵美好的诗句,来安慰寂寞的自己……

在给另一个朋友的信中他这样写道:

……最近买了一片地盖了五间房和一个过厅。在南污池的旁边,大树之下,倒是可以闭门面壁安静地闲居一段时间了。只是花钱太多。这里的孤独不是人间所有的,不过,我住得很安心。摆满了各种书籍,可以和这些书的作者聊聊天。……

苏东坡到海南后,毫无疑问是绝望的,但绝望中的平静闪耀出一种光芒,照亮了蛮荒的天涯海角。苏东坡在黄州有海棠,在惠州有荔枝,在儋州呢,有椰子。海棠是一种花,用来欣赏;荔枝是一种水果,可以一饱口福;椰子呢,当然可以吃。但苏东坡把椰浆当作美酒来喝,还用椰子壳做帽子,戴在头上,写了一首《椰子冠》:

椰子冠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

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这两句有两个典故,一个是讲汉代的袁丝,被任命为吴国的相国,吴国不是三国时的吴国,是汉朝的封地。他的亲戚对袁丝说:“吴王这个人很昏庸残暴,你如果认真履行职责,他要么向皇帝告你的状,要么就会暗杀你。你不如天天喝酒,装疯卖傻,就可以保全自己。”另一个讲的是仪狄,大禹时善于酿酒的人,大禹喝了他的酒,就说以后一定有人因为酒而亡国,就疏远了仪狄。苏东坡这句诗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来到海南,可以像袁丝那样天天喝酒,避免了从前朝廷里的那些是是非非,也挺好的。这里的椰子里都有椰浆,就是美味的酒,不需要酿酒的仪狄。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这里用了一个陶渊明的典故。陶渊明每次酿酒酒熟的时候,就拿自己的头巾过滤酒,然后又戴在自己头上。苏东坡说,我用自己的头巾过滤椰子酒,邀请朋友一起来喝;掏空了的椰子壳,就交给专门做帽子的师傅。

“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帽子很简单,很古朴,戴着出去,大家争相观看;帽子很轻,戴在头上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我以前还戴过边缘短、帽筒长的高帽,东坡啊,你做的事情哪有一件不是与众不同?据说,苏东坡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自己设计这种边缘短、帽筒长的帽子,引起士大夫的仿效,被称为“子瞻帽”。

从海棠花,到荔枝,再到椰子,苏东坡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平静。椰子冠,好像是一个游戏,60多岁的苏东坡,以一种游戏的态度,对待人间的悲痛,成就了生命的圆融。这首诗让我想起席勒的一句话:“人应该同美一起只是游戏,人应该只同美一起游戏。终于可以这样说,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美育书简》)按照席勒的逻辑,我们可以说,苏东坡用他一生的痛苦,完成了作为一个人的自我解放,以及生命的圆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