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何时忘却营营?(1 / 1)

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次和老师闲聊,聊到学术界、学校的种种,老师突然感慨了一句:何时忘却营营?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苏东坡有这么一首词,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位长者发出的“退隐”感叹。那个年代,每一个人都意气风发,充满希望,每一个人都像负着时代的使命,正在做着什么大事。但我从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了热闹的另一面:钻营、投机、劳碌、纷扰、纠缠、名利……然后,老师说了一句一千年前苏东坡说过的话:“何时忘却营营?”

当时我20岁出头,老实说,还不是很理解老师的感受。后来,我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不时地会想起老师当时的神情。年轻时很多美好的愿望和期许,在社会的泥潭里常常不堪一击,不时地会有很深的厌倦感。人生那么短暂,我们却把很多精力消耗在了人事的纠纷、无聊的杂务,甚至彼此的争斗上。

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也到了老师当年的年龄。我想,如果再和老师聊天,再聊到“何时忘却营营”,一定会和老师有很多的共鸣。苏东坡的“何时忘却营营”出自《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这首词,创作于1083年4月(也有说是1082年9月),那时候,苏东坡将近50岁,被贬谪在黄州。

为什么会被贬谪在黄州呢?

必须提到“乌台诗案”。所谓乌台,就是御史台;诗案,就是关于诗歌的一个案件。1071年,苏东坡为了躲避权力斗争,而主动要求外放到杭州、密州、徐州等地做地方官,1079年3月被任命为湖州知州。4月他到达湖州,7月就被御史台以利用诗歌毁谤皇帝新政的罪名逮捕,关在监狱里,直到12月结案,被贬谪到黄州做团练副使,但不得签书公事,相当于挂名在那里被监管,类似于流放。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到黄州后不久,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得到一块荒地进行开垦,命名为东坡。他还在那里修筑了东坡雪堂,经常和朋友一起在那里吟诗、作画、喝酒,喝得醉眼蒙眬。有一天晚上,苏东坡又在东坡和几个朋友喝得醉醺醺的,对着夜色里的江水、月亮,诗性大发,写了一首词。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写完后,这几个人又唱又喝,过了很久才各自糊里糊涂回家。第二天,有人还记得苏东坡写了“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还说苏东坡把衣服挂在江边,乘上小舟长啸而去。当地的郡守听了大吃一惊,担心自己要受到处分,因为苏东坡是“有罪之人”,安置在黄州,当地官员有监管的责任,马上跑到苏东坡的家,推门进去,发现苏东坡还在呼呼大睡。

实际情形和词里的描写好像有点不一样,大概所谓诗,所谓艺术,就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回到苏东坡这首词本身,首先写的是这样一个画面:喝酒喝醉了,休息了一会儿,又喝醉了。回到临皋的家里,好像已经三更了。家里的童仆等不及留门,已经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敲门都敲不醒,只好在江边依靠着拐杖,听深夜的江水声。

然后,写了一种感受,什么感受呢?就是突然感到这个我不是我,这个身体不是我的身体,活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什么时候能够忘掉现实里那些钻营忙碌啊?趁着夜深风静,湖面平坦,驾着一叶小舟,从这里消失,浮游在江海上寄托余生吧。

这个画面,这种感受,好像很平常,却深刻地写出了在尘网里奔波的人普遍的一种压抑以及压抑之后的期望。从古到今,谁不想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呢?但从古到今,又有多少人能够自由自在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呢?谁不是在牢笼之中?谁不是在身不由己里跋涉前行呢?

这种感受里蕴含着文化的源流,第一个源流来自《庄子·外篇·知北游》: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大意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一切,其实都不是我们拥有的,不过是天地委付的形体;生命也不是我们拥有的,是天地所委付的和气;性命也不是我们拥有的,是天地委付的自然;子孙也不是我们拥有的,是天地委付的蜕变。所以,行动时不知道往哪里去,居住时不知道把持什么,吃东西时不知道味道。只是天地间的运动而已,怎么能够获得而保有呢?

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庄子·庚桑楚》)

大意是,庚桑楚说:“保全你的身形,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各种世俗的功名利禄而奔波劳苦。”

第二个源流是《论语·公冶长》: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大意是,孔子说:“如果我的主张不能实行的话,那就乘着小筏子去海外漂浮吧。”

读庄子的那两段话,可以进一步理解“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的深意。

我们以为这个身体是我们自己的,但很遗憾,身体并非我们自己的,不过是天地间的自然运行而已,我们只能顺其自然。如果非要按照人为的意志去做什么,去强求什么,那么就会很痛苦。如何才能顺其自然呢?忘掉世间各种世俗的追求。

当你忘掉名利的时候,恰恰你的身体就会成为你自己的。通俗一点说,就是当你淡泊名利的时候,你就越接近自己。

什么时候能够忘却名利呢?什么时候能够停止追逐和纷争呢?这是苏东坡对自己的提醒。

然后,他表达了孔子的一个原则,就是当自己的主张无法实行,或者说,当理想和现实产生矛盾的时候,孔子说:那就去海外吧。孔子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用他的另一句话来表达:“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如果这个国家的政治清明,那么就出来做官;如果政治黑暗,那么就隐退。这就是儒家的“进”与“退”,后来归纳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章句上·第九节》。

庄子对于“世俗”的“进”是完全否定的,提倡彻底的“隐”。而孔子对于世俗的“进”是肯定的,但又留下了“退”的余地。苏东坡在这首词里把庄子和孔子的观念糅合在了一起。在苏东坡那个时代,儒释道已经混合,很难分清谁是谁。庄子彻底的“隐”和孔子的“进退”,在苏东坡那里是融会一体的,混合成一个自洽的生活态度。

所以,苏东坡喝完酒,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然后就回家呼呼大睡了。对于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不觉得有什么矛盾。生活仍在继续。虽然对于世俗生活感到厌倦,但他的一生一直没有离开世俗生活。

苏东坡一直崇拜陶渊明,却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归隐田园,而是保持着身在红尘、心在红尘之外的状态。也许,恰恰是因为他一直在红尘之中,所以,对于世俗生活的体验就更为深刻,表达出来的虚无感也更强烈。

乍一想,这好像是一个悖论,但恰恰是这样一个悖论,体现了一种生活艺术。夜晚的酒醉,带来的是对世俗生活的清醒审视,让人能够在心理上和世俗保持距离;厌倦和感伤,也冲淡了世俗带来的烦恼。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以悲伤治愈悲伤。从另一个更高的角度,也可以说,这是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苏东坡就是这样的典范。而这首词,也以诗的意象,表达了这样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