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给我出去!”

比格尔还没看到那个女人,就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只过了一会儿,她就挥舞着一根大擀面杖冲出了房子。她又高又壮,一脑袋卷发夹紧紧贴着头皮,身上印花连衣裙的泡泡袖向上卷起,健壮的手臂露在外面。跑在她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光头,保护脑袋不被打到。他穿着几乎褪色了的红色背带牛仔裤,一件网眼背心遮着毛茸茸的胸口。

比格尔叹了口气。他很熟悉这两个灵魂,为他们调解过很多次这种纷争了。根据经验,他知道没那么快完结。

“疯了,你这个女人!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疯子!”

男人跑出了屋子,看到擀面杖打不着自己,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虽然个子不高,但还是挺直了身体,瞪着她。

“我是疯子?我肯定是疯了,不然也不会在婚后忍受了你这个懒蛋整整50 年,死后还是没有让你滚得远远的!我是承诺过一直爱你,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如果你记得的话,这一点我们已经做到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是因为爱,格拉迪斯!这就是爱情啊!”

格拉迪斯发出一阵窒息般的笑声,笑声还夹杂着几分嘲讽。

“只有十几岁的小屁孩才谈爱情!”

“我们也有过十几岁的时候。”男人反驳道。

“啊,我想起来了,乔治。那时候你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牙齿一颗也不少,还很迷恋罗兰,一有机会就对着人家发呆。哼哼。”

格拉迪斯继续说道,显然她很高兴用这个小花边消息让丈夫措手不及,这件事她一定保密有一百年了,“如果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你就是个傻瓜。但该羞愧的是我,明知道你是个傻瓜,却还是嫁给了你!”

“胡说八道!我才没有!”乔治过了一会儿才再度打起精神,但格拉迪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他正在做决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愤愤的神情:“那你呢?你和格雷戈尔是怎么回事?这事你怎么说?”

格拉迪斯翻了翻白眼:“你说你弟弟?别傻了!”

“不,不是我弟弟。是在弗利特那会儿,和我们住同一条街的那个老师。就是他!”

“谁?我甚至都不记得你说的这个人了,你这家伙!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随你怎么说!”

“我说!我说你一向爱嫉妒,乔治。我和别的男人说话,你嫉妒,你的朋友们买了大房子,你也嫉妒。你甚至还嫉妒街角的马尔科姆,就因为人家种的花开得更艳丽,老天!你……”

比格尔觉得是时候现身了,他走出阴影,让自己的身形变成实体。

格拉迪斯立刻就发现了他,因此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但乔治背对着比格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踮着脚尖上蹿下跳,双手攥成了拳头。

“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这个女人?说下去,告诉我!”

“下午好。”比格尔说,他的声音很尖锐,穿透了乔治的熊熊怒火。

乔治原地转过身,比格尔留意到他立即就认出了自己。乔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恭敬地点了点头。

“你好。”他颤颤巍巍地说,双下巴微微地抖动,他努力不让下唇颤抖。

比格尔叹了口气。灵魂都叫他们为鬼怪,可他不喜欢。但这也许有好处,毕竟他现在的角色和警察差不多,在这样的时刻现身以维持人们之间的和平,而人们尊重他,事情办起来就更顺手。然而,看到他们可以轻松相处,看到他们大声开玩笑,相互关联,他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享受这些,就不由得痛苦万分。当然,他也有兄弟,就是委员会里的其他审判官,但他们并不是一家人。不是的。他们之间的联系并不存在感情。

那种联系里没有爱。

即使比格尔对灵魂一无所知,他也知道那是能够驱使灵魂的力量。他们一直都在寻找爱。

也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诸多的冲突,而他必须出面调停。

“我注意到你们的情绪出现了波动。也许我能帮上忙。”

格拉迪斯撇了撇嘴。

“是吗?是谁在嚼舌根?”她怒气冲冲地望着街上,好像以为会有爱管闲事的邻居隔着纱窗的网眼窥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可是什么人也看不见。大街小巷里住着很多灵魂,他们住得很近,享受着彼此的陪伴。可没有人愿意住在格拉迪斯和她丈夫附近。比格尔不能责怪他们。

“不需要灵魂向我报告哪里出现了骚乱。我们负责照管你们、保护你们,只要你们发生了矛盾或争执,我们便能感觉到。”

“你保护我们什么?”格拉迪斯问道。

保护你们不受自己的伤害,比格尔选择不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你并没有保护我们。”她接着说,“你觉得自己是警察!你是来训斥我们的,对吗?你要怎么做,把我们关进监狱?”

“好了,格拉迪斯……”乔治喃喃地说。

格拉迪斯没有理会他轻声的责备,而是从他身边走过,挡在了他的身前。

啊,是的。比格尔强忍着才没有去捏自己的鼻梁,他看到过无数灵魂在忍耐到极限甚至突破极限后这么做。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激动的情绪,但如果可以不再与格拉迪斯夫妇拉扯不清,他肯定会很高兴。

“怎么样?”格拉迪斯追问道。她怒视着他,双臂交叉在胸前。

到目前为止,比格尔每次与这对夫妇打交道都是这样。格拉迪斯可以对丈夫呼来喝去,但只要他受到一点威胁,她就会把注意力像激光聚焦一样转向威胁的源头。

这倒不是说比格尔是个威胁……

“也许你们分开住,能开心一些。”他建议道,“你们不愿意,就没必要继续住在一起。”

“你想拆散我们!”格拉迪斯指责道。

“并不是。”比格尔安慰道,“这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我只希望你们能幸福。”

“还有什么地方比待在我丈夫身边更幸福的呢?你说呀?说呀!”

比格尔屈服于内心的冲动,揉了揉额头,努力抑制住提高嗓门儿的欲望。审判官不会被愤怒左右,他们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他又一次提醒自己这一点,然后才觉得自己可以再度安全地开口。

“你丈夫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格拉迪斯转过身来面对乔治。面对她那狂暴的怒气,他没有退缩,而是对她咧嘴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能成为你的丈夫是我的荣幸。”

格拉迪斯心软了,她凝视着丈夫,天真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意。

比格尔看向别处。假如他有心,一定也会感到心底暖意融融。只是眼下情况突变,他真想翻翻白眼。

“这么说一切都好了?”他问。

那对夫妇没理他。乔治伸出手,把手掌贴在格拉迪斯的脸颊上。

“进屋吧,亲爱的。我突然很想弹钢琴。你愿意和我一起唱首歌吗?”

“我很乐意。”格拉迪斯回答道,她有些哽咽了。

比格尔看到自己的任务完成,便后退一步,隐入了阴影中。格拉迪斯和乔治回屋时甚至没有转身看看他。

比格尔感到胸口骤然缩紧,连带着下巴也紧绷起来,眉头皱成一团,他穿过分隔家园层叠空间的帷幕,最后在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再度显形,这里与他涉足人间时见过的宽敞的大学图书馆极为相似。

地板上铺着深紫色的地毯,踏在上面,脚步不会在偌大的房间里引起任何回声。墙壁边排列着很多书架,而墙壁可以随意收缩和扩大。

记录室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只有新来的灵魂才能进入,负责管理此地的司官既要迎接随摆渡人前来的灵魂,又要保管已经进入家园的灵魂档案。

比格尔立刻感觉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位司官。他坚定地移动过去,像磁石受到吸引一般,但当他看到萨利①时,他意识到她很忙。司官萨利正和一个灵魂站在一起,那个灵魂刚刚抵达,脸上还带着恐惧和敬畏。她从书架上取下一个记录簿,放在一张装饰华丽的桌子上。

比格尔看到灵魂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他恭敬地在远处等待。萨利在向灵魂介绍家园,解释着这里的情况,以及灵魂在这里的新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很清楚萨利已经知道他来了,但那位司官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负责的灵魂上。

这是萨利的工作,是她存在的理由。她的职责是安抚恐惧,让家人团聚,陶醉于初来乍到的灵魂所怀有的敬畏之中。比格尔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工作,他觉得这样的工作很有意义,还非常有趣,甚至不必面对那么多怒不可遏、挥舞着擀面杖的灵魂,但职责并没有改变。

他是个审判官,就是这样。

“比格尔。”萨利向他飘行过来,灵魂则走开,去探索全新的世界了。萨利面带微笑,比格尔立即感到自从与格拉迪斯和乔治见面后就挥之不去的紧张感消失了。“你还好吗?”

“从来没有不好过。”这是实话。

“当然。”萨利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不再谈这个愚蠢的问题,“我是说,你幸福吗?”

① 萨利为家园的迎灵官,负责迎接灵魂,为他们介绍家园。家园里的迎灵官没有性别之分。——译者注“幸福?谈不上。”比格尔答,情感对他而言就像疾病一样陌生,“但我也不是不幸福。”

“你有点古怪。”萨利轻笑着说道。

是吗?

面对这样的消息,他不懂该如何应对。

“这里的一切看来都很平静。”他说道。

“向来如此。”萨利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是来看你的。”

司官周身散发出一股暖意:“是吗?为什么?”

比格尔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便顿了顿,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让他感觉十分不自在。他并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与那两个灵魂见面实在叫人恼火,他便忍不住想来见萨利。

他只是……很想这么做。

“我有一个新故事要告诉你。”他突然想起,于是说道。

很好。这是一个有力的理由,可以解释他的决定。

萨利面露喜色:“太棒了!过来坐吧!”

萨利把他带到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皮沙发前,让他坐下。记录室虽然是一个宽敞而繁忙的空间,但当他们坐下时,沙发周围的墙壁变成了一个壁龛,向后远离主区域,保护了他们的隐私。

萨利坐在座位边缘,指尖敲击着膝盖,脸上流露出期待。比格尔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放松了下来。他得到了萨利的全部关注,能感觉到她的兴奋。比格尔屈从于内心的愿望,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把气吐了出来。

萨利只忍耐了片刻,便前倾身体,戏谑地拍了拍比格尔的一条腿。

“你在等什么?快说吧!”

“好吧。有一次我去人间,在一个图书馆里得知了这个故事。

那是一部电影。电影就是人们对着摄影机,把故事情节表演出来,摄影机是一种设备,可以用来……”

“我知道电影是什么。”萨利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她虽然急着听故事,但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去人间?”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比格尔去人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并不经常到那里去。

在那里,人们的所作所为与冥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

“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医疗设备,可以让灵魂起死回生。”

萨利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不可能!”

“但他们能做到。我亲眼看到的。有灵魂即将出现在冥世,于是摆渡人受到召唤去接他们。可接下来……那个医疗设备让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灵魂随即便被吸回到了肉身里。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摆渡人还被困在了那里。他们被卡在荒原的边缘,太深入灵魂所处的人间,根本无法把他们拉回来。”

“那该怎么办?”萨利问道,她的声音低如耳语,“会进行……干预吗?”

比格尔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已经把我的发现上报了。这样的决定都是由别人来做的。不过,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他们现在变得非常聪明。就算把那台设备弄走,还会有别人再发明出来。

人间正在发生变化。很快我们可能也要改变。”

萨利消化着这些话,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想听故事吗?”

于是萨利把人类快速发展的问题丢到一边,学着比格尔的样子,认为这不是自己该关心的事。她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比格尔身上。

“是的!”她歪着头看了看比格尔,“是不是爱情故事?”

比格尔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你最喜欢听爱情故事?”

“明知故问!”

“好吧。”

萨利发出了一种很像是尖叫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快告诉我!”

“我给你讲过一部戏叫《罗密欧与朱丽叶》。还记得吗?”

“是的。”萨利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我不喜欢那个故事。简直太愚蠢了!他们本来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谁在乎你的家人是谁呢?还有那个提伯尔特!真是个鲁莽的年轻人。没有必要……”

萨利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她意识到比格尔就快忍不住大笑出来了。

“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个新故事,我不想再惹你烦恼了。”

“不行!”萨利噘着嘴说,“我想听听。”

“你要记住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好吗?”

“我会的。”

“那好吧。这部电影讲的是那部戏的作者,威廉·莎士比亚。”

“他是真实存在的人。”萨利说道。

“是的。但这部电影是在他死后几百年,由不认识他的人拍摄的。

他们想象是什么促使他写出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戏。”

“肯定是非常可怕的原因。”萨利喃喃道。

比格尔又在强忍笑意。

“在电影中,威廉·莎士比亚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剧作家,为了生活苦苦挣扎。他在努力写剧本,却失去了灵感。他自己不知道,但他有一个超级粉丝—一个贵族少女,名叫薇奥拉。她打扮成一个男孩,参加了他的一出戏剧的试镜。莎士比亚对此印象深刻,却对她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他跟着她回家,希望能说服她出演这部戏,结果看到了她身为贵族少女的本来面目。见她美丽不可方物,他就爱上了……”

“美丽不可方物?”萨利吸着鼻子打断了他的话,“她的演技怎么样?”

“他并不知道是同一个人。”比格尔解释说,“他们继续一起创作那出戏,与此同时,莎士比亚努力追求薇奥拉,最后终于被他发现,年轻的男演员和美丽的贵族少女居然是同一个人。于是灵感回来了,他为她创作出了剩下的剧本。”

“那么,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局这么悲惨?”

比格尔咯咯地笑了。每当他给萨利讲人间的故事,司官总会忘记虚构和现实之间的模糊界限。

“嗯。”他说。

“啊。”萨利站起来,责备地看着他,“电影后面的故事就要发展成悲剧了!”

“确实如此。”

“你答应过给我讲爱情故事的!”

“我确实答应过。这个故事讲的就是爱情。有件事莎士比亚和薇奥拉不知道,薇奥拉的父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了一位名叫威塞克斯勋爵的贵族。他计划带她去另一个国家。那样的话,她就再也见不到莎士比亚了。”

“后来呢?”萨利轻声问。

“她被迫嫁给了那个贵族。她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与莎士比亚在一起,便在婚礼后出逃,只求能和他一起表演一次那出已经写完的戏剧。莎士比亚写了悲剧结局,代表着他们二人爱情的终结,因为演出一结束,她就必须离开,再也不会回来。”

“啊!”萨利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她为什么不向她的父亲解释自己爱上了别人?”

“她确实告诉过父亲,她不想嫁给威塞克斯。可他不听。”

“那结局如何?”萨利恳求道,“是大团圆结局吗?”

“薇奥拉和她的新婚丈夫上了一艘船。但在离开之前,她让莎士比亚承诺会继续创作剧本。”

“就这样?”

“就是这样。”

萨利抽了抽鼻子。“我觉得这个爱情故事不好。”她看了比格尔一眼,“希望下次能听到故事的结尾是‘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比格尔忍不住大笑起来:“为了让你高兴,我会尽力的。”

萨利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情:“你一定要做到。”

一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接着比格尔叹了口气。他不是来告诉萨利他之前处理的那场冲突的,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想谈谈这件事,再说他也不认识别人可以分享秘密。

“我今天去找过一对灵魂,他们起了冲突。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不得不多次进行干预。”

“他们为什么起冲突?”

比格尔耸耸肩道:“各种各样的事。我们消除了贫穷、疾病和痛苦,可他们仍然不快乐。我真搞不懂他们。”

萨利把头歪向一边:“他们为什么不分开?”

“他们不会听的。我一这样提议,他们就联合起来对付我。他们不能和睦相处,却也不能分开。他们的爱情就是这样。”

比格尔知道,自己的脸上也和萨利一样,都写满了困惑。

“我们的工作不是推理原因。”萨利慢慢地说。

“不是,”比格尔表示赞同,“当然不是。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

萨利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我也是。”她赞同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