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的记忆装满你严厉的话语;曾经,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你去远方;曾经,我怀疑你究竟爱不爱我。直到有一天,我已经长大,身处异乡,才意识到:你是我心底最挂念的人,是我力量的源泉,是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我从小就很怕父亲,因为我一旦让他不爽,他就会用巴掌伺候。
幼年时,我闹起脾气来就会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任凭奶奶怎么哄劝都不管用。但只要听到父亲下班回家的自行车铃声,我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地上爬起来,擦干眼泪,强颜欢笑。有时父亲碰巧亲眼目睹我这一连串动作,不动声色地问我:“亚娟,你刚才躺地上干吗呢?”
我的眼角还挂着未擦尽的泪水,咧嘴一笑,“我躺地上玩呢!”
父亲哭笑不得。
这件事后来经常被父母当作我成长中的趣事提及。
虽然父亲不深情,有时还会打我,但小时候我还是觉得父亲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父亲当过兵,退伍后在当地一家化工厂供销科工作。他为人正直,工作业绩也出色,很快就做到供销科科长的职位。他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每次出差大致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出差当天,他会穿上西装,然后把皮鞋擦得锃亮,走到我和母亲跟前说:“看,帅不帅?”母亲通常但笑不语,只有我每次都大声喊:“帅——呆——了!”
嘴甜是有回报的,父亲出差回来会给我带一些当地的特色工艺品,记忆中,我房间窗台上像各地工艺品展,有惠山泥人、西安木偶、北京兔儿爷、天津泥人张……除此之外,他出差旅途中拍的照片也被我用一个大相册收集起来。
每回有同学来我家做客,我都会带他们参观我房间的窗台,跟他们分享父亲出差旅行照的相册,用骄傲自豪的口吻说:“我爸爸去过好多地方呢!这是他送我的礼物。”
而那时,我还从没离开过家乡,如同井底之蛙,觉得父亲去过那么多地方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我常常一边翻看照片,一边想:长大后,我也想去看看爸爸看过的世界。
为了这个简单美好的愿望,我上学时认真读书,每学期都会捧回几张奖状,初三时,我的奖状已贴满了整整两面墙,家里每有客人来,父亲都会带他们参观,逐一介绍每张奖状背后的故事,如数家珍。客人们参观完毕都会朝我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身对父亲说:“老何,亚娟肯定是上大学的料,你担子不轻呐。”父亲将胸脯拍得山响,“只要她有那个能力,砸锅卖铁也得供啊,上到博士后都行。”
父亲说这些豪言壮语时正是他事业的巅峰时期,由于化工厂当时产销两旺,他这个供销科科长的收入足以让我们家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然而世事难料,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
父亲有次出差,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也毫无音信。母亲虽然对父亲一贯放心,但那次也隐隐为父亲担忧。平常他出差顶多一个月,这次过了两个月还没回来。
在出差整三个月后,父亲终于回来了。回来时,胳膊缠着绷带,脸上有点伤,门牙掉落两颗。母亲见到父亲这副模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父亲说:“哭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没缺胳膊少腿,最关键是没变笨,脑子还是好好的。”
母亲哭得更凶了,“你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父亲云淡风轻地说:“就是坐别人摩托车时发生了车祸,被甩出去几米远。他们都说我命大,让我多烧点香。”
母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没事,又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就不知道打电话报个信吗?”
“这事儿有什么好报的,你在家忙里忙外,照顾老人孩子,忙田里的农活,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让你操心。”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仿佛击中了母亲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母亲和父亲是别人做媒走到一起的,相当于没谈恋爱直接步入婚姻殿堂。父亲平时也严肃惯了,从来都不说情话,但这句话是母亲有史以来听到的最浪漫的情话。
那次车祸,让父亲的右手落下了小小的残疾,他的右手不能完全伸直,就像手上挎着个篮子一样,只能一直弯着,加上门牙掉了两颗影响形象,公司在做出一次性补偿后,把父亲从供销科科长的位置上撤了下来,给他安排了一个行政管理的闲职,收入连降三级。
那是我懂事以来,见过父亲最失意的样子。他经常好几天都不刮一次胡子,西服放在柜子里,好久都没有穿过,皮鞋也蒙上了一层灰。每次我尝试着想跟他聊聊天,他都大手一挥,“快去学习,马上就要中考了,爸爸没事。”
中考一天一天临近,我也一天比一天紧张,我的紧张并不是惧怕考试,而是我偷偷做了一个决定,在填报志愿表时,我没有填H中——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学。我考虑到家中弟妹多,父亲现在工资不高,我私自做主第一志愿填了师范学校,这样念三年书毕业后出来直接当小学老师,就能减轻家中的经济负担。虽然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希望我上H中,他当年就毕业于H中,只是遗憾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和大学梦擦肩而过,他希望我能实现他未尽的大学梦。但是,我不希望父亲压力那么大,我想父亲应该会支持我的决定。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要报考师范学院的消息,某天下午,他气冲冲地跑到学校来,拉着我去班主任的办公室,逼着我将第一志愿改成了H中。从办公室出来后,父亲在楼道拐角站定,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亚娟,我跟你妈能生你们就能养,你只管放心去考,争取考上H中!”
天不遂人愿,中考成绩出来了,556分。这个成绩上师范学校毫无压力,但是想要上H中,还有一道门槛。当时的规定是:城镇户口的学生分数满552分即可入学,农村户口的学生分数满560分方可入学,否则需要根据分数缴纳相应的赞助费。
很显然我属于后者。如果我想上H中,就必须缴纳5600元赞助费。在那个时代,5600元确实是笔不小的数目。
当时,亲戚朋友一致认为——女孩子嘛,随便读点书就成了,能上师范学校已经了不得了。何况家里孩子这么多,哪能光紧着亚娟一个人读书,她赶紧毕业出来早点工作,也能帮忙照顾家里。
父亲并没有被这些声音干扰,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宁肯缴纳5600元赞助费,也要让我去读H中。为的就是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将来人生能有更多选择。
开学报名时,父亲陪我一同去交学费和赞助费,我看着父亲从随身带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沓沓人民币,眼中顿时有些酸涩。
高二文理分科,我本来喜欢文科,但是父亲向一位在南京某高校任职的远房亲戚咨询,对方建议学理科,将来找工作容易一些。当时我的理科不比文科差多少,加之读高中本就是父亲力排众议做出的选择,于是我遵从父亲的意见,选择了理科。
那时,有位同在H中就读的初中校友小K的父母找到父亲,希望我能搬出学校宿舍,和小K一起租住在校外,两个人好作伴。理由是,学校宿舍关灯早,学生多又嘈杂,不如在学校外面学习清静。小K的父亲是H中老师,小K也是成绩优秀的女孩,加之小K父母又说了在校外住的种种好处,父亲心动了。最终我被父亲说服,搬离宿舍,和小K一起住到H中附近。
我和小K之前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也不了解她。直到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才发现我和她性格不合,而且,她每天晚上习惯开着灯睡觉,但亮着灯我就难以入睡。我后来买了眼罩试图改变睡眠,但无济于事,睡眠不好导致我常常上课时打瞌睡,成绩也开始呈下滑趋势。
后来,我忍无可忍,把此事告诉父亲,希望能重新搬回宿舍。父亲却安抚我:“小K的父亲毕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这么临时退出来不太好,万一他背后对你使绊子也不利,还有一年就参加高考了,你再忍一忍。”
因为从小我都把父亲的话奉为圣旨,下意识地认为,只要父亲作出的决定就一定是正确的。于是,这次我也听从了父亲的建议,继续隐忍地和小K同住。
高三时,父亲所在的化工厂倒闭,因此失业。他年纪大了,找新的工作也不容易,但又不能游手好闲,在家里等着拿退休金。毕竟,他还要负担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孩子上学读书的费用。
他打算盖几间房子养猪,做养猪专业户。起初我很难理解,父亲怎么能从以前那个高大上的职业一下子过渡到这么接地气的职业。也很难理解,以前那么爱干净、每天都是西装革履的父亲,现在愿意穿上劳动服跑到臭烘烘的猪圈里去打扫卫生。
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工作的变动导致孩子们生活质量的降低,要是连供孩子上学这样基本的职责他都做不到的话,他会因此坐立不安,肯定要努力思变,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尴尬与面子。
高考终于到了,那三天,小K依然晚上要开着灯睡觉,而且中午还要拉着我对上一科的答案,要是某题我对了她错了她就会大呼小叫;要是我错了她对了,她就会哈哈大笑,没法午休不说心情还被弄得很糟。那几天考试,我都是浑浑噩噩的。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一败涂地。在听到电话里的分数时,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蛋了!跟几位同学打听了一下,好多平时测验分数远比我低的人,高考都考得比我好,我更加难过和自责。
父亲得知我的分数后,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那时正值炎炎夏日,我们家却如同千年冰窖,我和母亲都不发一言。
父亲突然冲着我狂吼一句:“考成这样你还好意思活着?你还不如跳河去!”
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但是我不想在父亲面前哭,怕他因此骂得更凶。我躲进房间,边哭边想:我明明优势在文科,是你们偏要我学理科的,是你们偏要我跟小K一起住的……一次高考失利,我连做人的基本权利都没有了吗?为这事就让我去跳河,这是亲生父亲说的话吗?
我越想越气,推开窗,看着窗外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把父亲出差带给我的惠山泥人、西安木偶、北京兔儿爷、天津泥人张……一个一个地扔进河里,然后摔门而出,投奔闺密家去了。
那段时间,我们家始终被乌云笼罩,父亲的脸就是晴雨表,他没有笑过,还时不时乱发脾气,有时吃饭吃着吃着他突然火气上来,掀翻整桌饭菜。
直到我拿到某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父亲的脸色才有所好转,他安慰自己:“大专就大专吧,好歹也是大学。”
高考后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加深了我对父亲的恐惧感,我甚至还有些恨他。恨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不但不鼓励我,还责骂我。
因此,在读大专时,我和父亲基本处于冷战中,每次节假日回家,我都喜欢躲在自己房间,避免和父亲交流。在大二有“专转本”考试的机会时,我特意选了离家很远的大学,我想要离开家的束缚,离开父亲的掌控。大学毕业找工作,我也选了离家很远的北京。
然而,总是要等到离开家之后,才体会到家的温暖;总是要等到长大以后,才会明白父亲的苦心。
养儿方知父母恩,2011年6月,当欣宝来到我的世界,看着襁褓中那么柔弱的她,看着她从牙牙学语到学会走路,看着她一天天成长,我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也理解了父亲所做的种种。
为人父母者,总是会滋生出一种天生的保护欲,无论孩子多大,在父母眼中,始终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父亲也是看着我从襁褓中的婴儿渐渐长大,对他而言,他就像是我的羽翼,希望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能呵护我成长。
父亲已经到安享晚年的年纪,却仍然每天忙忙碌碌,为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在孩子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能伸出援手。
2014年国庆节回家乡,突然想起高中时集了很多邮票,想找出来给BOB看。因为房子已经重新装修,母亲将我的东西都收在了储物间的柜子里。
找邮票的时候,在柜子的一角,我看到了那些被我扔掉的惠山泥人、西安木偶、北京兔儿爷、天津泥人张……
我很惊讶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母亲说:“那天你离家出走后,你爸爸跳到河里去捞这些东西……”
母亲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背转身,我已泪眼婆娑。
我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的那天,在齐腰深的水里,父亲用他那行动不便的手,吃力地打捞那些他送我的礼物,亦或是,在他的眼里,他打捞起的不是一件件普通的礼物,而是我的整个童年。
在泪眼朦胧中,我终于明白:无论是西装革履、还是穿着劳动服的他,都只是想把自己的人生角色扮演好,这个角色的名字叫作——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