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引《世宗纪》记载,宣武帝于太和七年(483年)闰四月生于平城宫。据此推断,高氏初入掖庭的时间在太和六年之前。而据《高氏传》的记载,高氏入掖庭时的年龄是虚岁十三岁,则高氏应生于皇兴四年(470年)之前。
高氏境遇虽被离奇地附会,但高氏入宫后持续地受到孝文帝“灼灼而热”的“恩命”应该属于事实,这可以由高氏为皇家生育了二男一女作为证明。继宣武帝元恪之后,高氏又生育了广平王和长乐公主。广平王和长乐公主的墓志已经陆续出土,罗新教授根据二者的墓志上所刻忌日计算出,广平王生于太和十二年(488年),长乐公主生于太和十三年。[14]由此不难算出,高氏大约在太和六年、十一年和十二年先后怀育了二子一女。从生育的数量与时间推测,高氏受到皇恩眷顾的时间,大约始自太和六年,以后延续至太和十三年,不少于八年。八年期间,或许会有不少曲折跌宕的变化,但总体上说,高氏受到孝文帝“光照”的岁月算是不短了。
高氏多有生育,既是孝文帝皇恩不衰的因,也是孝文帝皇恩不衰的果。然而,高氏生前既未被立后,也未受封为昭仪,所以《世宗纪》仅以“高夫人”称之。以这样的身份处于险恶的宫廷环境中,竟然能够长久地受到皇帝宠爱而不衰,真是难得。但其中的原因又是复杂难猜的谜。在《高氏传》中,仅仅对高氏最初受宠的原因有所透露。该传称,由于高氏自身“德色婉艳”,因此令文明太后称奇而对之亲睐。既然阅人无数的文明太后都能够“奇之”,那么孝文帝为之倾倒就很自然了。所以,《世宗纪》称高氏“为日所逐”而“避于床下”,《高氏传》则称日光“灼灼而热”且“斜照不已”,这些隐喻性词语的出现就都不令人奇怪了。
然而,倘若仔细推敲,却又不免生出疑窦。高氏既然能够被龙城镇表送入宫,相貌不会难看。不过,若以“德色婉艳”来形容高氏,就不免有过分夸张之嫌。试想,一位年仅十三虚岁的小女子,何来出“奇”的“姿貌”,当然更不必讲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了。诚如前文所述的历史背景,高氏最初不过是由边地龙城输入平城皇家的寻常女子而已。所以“德色婉艳”之类的颂扬套辞,应该是高家得势之后对高氏形象所做的润色。
再从高氏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先由龙城镇表送,还是后来被文明太后称奇,都具有相当的偶然性。在整个入宫的过程中,甚至在接受孝文帝的恩宠之际,高氏给人的印象都是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然而,高氏命运中的初始机缘确实尚佳,居然被当时最有权势的文明太后相中。既然高氏的“德色婉艳”并不那么可信,那么文明太后对她的相中难道只是一时的心血**吗?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了解文明太后的家庭背景,就会发现高氏的发迹并非偶然的机缘。文明太后是以龙城为国都的北燕国主后裔,对其故土一直十分眷顾,为此笔者曾有过详细的论证。在北魏宫廷中,从文成帝乳母昭太后常氏到文明太后冯氏,逐渐组合成了长期控制北魏政权的龙城诸后集团。作为龙城诸后集团的代表人物,文明太后尤其注意利用乡土之情以培植亲信。[15]年仅十三虚岁的高氏,竟能获得文明太后的亲睐,正因为她来自龙城,触动了文明太后的乡土情感,这应该是重要的砝码。换而言之,高氏的出现正合乎她的同乡文明太后的政治需要,因此才会令文明太后称奇。要之,高氏的入选以及后来有幸与孝文帝接近,这些看似偶然的迹象,其实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这个操纵者正是文明太后。
在《魏书》卷13《皇后列传》中列有四位皇后,她们是孝文贞皇后林氏、孝文废皇后冯氏、孝文幽皇后冯氏以及孝文昭皇后高氏。在四位之中,两位冯氏都是生前立为皇后的,而林氏与高氏是死后追封为皇后的。林氏与高氏入宫的时间相近,均早于两位冯氏多年。
关于林氏,《魏书》卷13《皇后列传·孝文贞皇后林氏传》(以下简称《林氏传》)记载道:
孝文贞皇后林氏,平原人也。……后容色美丽,得幸于高祖,生皇子恂。以恂将储贰,太和七年后依旧制薨。[16]
上述记载表明,在高氏出现于魏宫的前后,孝文帝还宠爱着林氏。而且,林氏也不辜负皇恩,她为孝文帝生下了皇子元恂。不过,福兮祸所伏,林氏却也因此而遭殃。
林氏之子元恂被确立为皇储,说明他是孝文帝的长子。北魏后宫有所谓子贵母死故事,按照该规则,元恂的生母应该被处死。对于此事,除《林氏传》外,《魏书》卷22《孝文五王列传·废太子庶人恂传》中也有记载,前文已经引述。由该记载知道,元恂是年方四虚岁时由文明太后立名的。而他立名的时间,据《魏书》卷7下《高祖纪下》的记载,为太和十年(486年)六月己卯日。[17]据此可知,元恂的生年为太和七年(483年)。对照《林氏传》又可以知道,元恂的生年恰恰就是他的生母林氏的忌年,这正应了《废太子庶人恂传》中所谓“生而母死”一语。
更有凑巧的是,高氏生元恪即后来的宣武帝的时间是太和七年闰四月[18],与林氏生元恂恰恰在同一年。由此推测,两位皇子的初孕时间,都应该在太和六年。虽然不知晓林氏怀元恂是否在初蒙皇恩之际,但是读《世宗纪》和《高氏传》可知,高氏初蒙皇恩之时就怀了元恪。由此可以推断,林氏很可能比高氏更早来到孝文帝身边。做此推测时之所以要用“很可能”三个字,是因为我们无法知道林、高二氏各自怀孕时间的长短。不过,这不影响下面的论证。
据《高祖纪上》知道,孝文帝生于皇兴元年(467年)八月戊申[19],则太和六年(482年)之时孝文帝的年龄为虚岁十五岁。对始谙人事不久的孝文帝而言,林氏也许是他最早恩宠的女人。《林氏传》并未记载林氏入宫时的年龄,但称赞她“容色美丽”,这应该是事实,因为北魏迁都洛阳不久元恂就被赐死,而林氏的皇后尊号亦遭追废,林家自此败落不起,没有后人会替林氏的形象施以文饰。
林氏虽因“容色美丽”而得幸于孝文帝,却失策于没有博得文明太后的欢心。所以,在对待林氏的生死上,孝文帝与文明太后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林氏传》记载:
高祖(孝文帝)仁恕,不欲袭前事,而禀文明太后意,故不果行。谥曰贞皇后,葬金陵。及恂以罪赐死,有司奏追废后为庶人。[20]
文中所谓的“前事”,就是道武帝立下的子贵母死故事。孝文帝“不欲袭前事”,想要挽救林氏的性命;文明太后却不肯让步,决意将林氏处死了。文明太后决意处死林氏,表面上看是坚持祖宗立下的规则,实际上有其险恶的意图。虽然《林氏传》称元恂“将为储贰”,但是据《废太子庶人恂传》的记载,元恂成为储贰的时间是太和十七年(493年),距离他的生年太和七年已历十年,而此时文明太后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既然元恂正式立储的时间离开他出生的时间尚早,文明太后何以非得迫不及待地置林氏于死地呢?
因为,从乡土关系而言,林氏并非属于龙城诸后的系统;从势利角度而言,林氏的生死关乎未来储君的抚养权问题,这是更加要紧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具有对储君的抚养权,就会有进而掌握朝政的可能。当年,文明太后正是因为抚养和控制了孝文帝,才能在对孝文帝之父献文帝的斗争中获胜。[21]所以,从牢牢控制对于储君的抚养权的角度出发,文明太后就非将林氏处死不可了。在《废太子庶人恂传》中的“生而母死”语之下,紧接着就有“文明太后后抚视之(指元恂),常置左右”等句,史家如此撰写,其用意正在于点明文明太后处死林氏的真实意图。
林氏未获文明太后的欢心,不仅可以从文明太后坚持处死林氏得证,而且还可以由文明太后偏偏要在林氏蒙受皇恩之际却去称奇高氏的态度中看出。林氏与高氏都在太和六年间获得浩**的皇恩,并且都诞下了龙种,然而一死一生,命运迥然相异。这正说明她们的命运被一位强有力的人物摆弄着,或被拽离孝文帝的身边,或被推向孝文帝的怀抱。这位强有力的人物就是文明太后。通过此二人命运的鲜明对比就不难认识到,在文明太后临朝听政期间,孝文帝只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角色。所以,《魏书》卷13《皇后列传·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传》会对文明太后与孝文帝的关系有如下的评论:
自(文明)太后临朝专政,高祖(孝文帝)雅性孝谨,不欲参决,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太后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杀赏罚,决之俄顷,多有不关高祖者。是以威福兼作,震动内外。[22]
“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是对当时北魏宫廷内外政治状况的贴切点评。
不仅在政治上,在日常生活中,孝文帝也处于受人监控的地步。对此,在《魏书》卷58《杨播附杨椿传》记载的杨椿训诫子孙语中有充分的反映,该传称:
北都时,朝法严急。太和初,吾兄弟三人并居内职,兄在高祖左右。吾与(弟)津在文明太后左右。于时口敕,责诸内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诸人多有依敕密列者,亦有太后、高祖中间传言构间者。吾兄弟自相诫曰:“今忝二圣近臣,母子间甚难,宜深慎之。又列人事,亦何容易,纵被瞋责,慎勿轻言。”……太和二十一年,吾从济州来朝,在清徽堂豫晏,高祖谓诸王、诸贵曰:“北京之日,太后严明,吾每得杖,左右因此有是非言语。和朕母子者,唯杨椿兄弟。”遂举赐四兄及我酒。汝等脱若万一蒙时主知遇,宜深慎言语,不可轻论人恶也。
这段记载生动地反映出文明太后在北魏后宫施行着严密的特务政治,而孝文帝正是其特务政治下的主要受监视者。
为了严密地控制宫廷,文明太后必然不断地网罗自己的势力,并将亲信安插到孝文帝的身边,以便随时监视其行为举止。宫中的诸多内官乃至妃嫔,要么成为监视者,要么作为被监视者,二者必居其一。这样看来,造成林氏与高氏一死一生结果的真正原因就清楚了,高氏之所以被文明太后称“奇”也就不足为奇了。按照文明太后的良苦用心,旨在于将这位同乡发展成为安插在孝文帝身边以资长期利用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