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垂七十,其实似童儿。
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
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
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此放翁适兴诗,今予又增十岁,自愈益可笑类。
这是我近来写了送给朋友的文句,因为他们刻了图章送我,一共有五块,都是八十岁后所作的话。我没有法子请他们吃一杯酒,便用了这个去还报他们,正如俗语说的秀才人情纸一张,而这纸又只有一尺见方,本来字如“蟹爬”,见不得人,现在盖上那个印章,不过聊作纪念罢了。我自己也托人另刻了一块图章,文曰“寿则多辱”,这是古代圣王对华封人所说的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便借了来作为倚老卖老的客气话,似乎比较“将寿补蹉跎”什么要切贴得多了。
从前的人称三十年为一世,说起三十年前的事情来,真是如同隔世了。那时是一九三四年,在一月下旬偶然用了蛇麻的险韵做了一首七律打油诗,寄给林语堂去看,其时他正在办《人间世》半月刊,便在那里登了出来,却换了一个五十自寿的题目,其实是不是的,原本写的只是“偶作”。有些人觉得好玩,做了些和诗寄来,但也有人觉得讨厌,引起一场嘲骂,这实在是很难怪的。因为那是打油诗,所以有点油腔滑调,里边一点讥讽的意思混在难解的文句里,青年人不大理解,正如鲁迅在回答曹聚仁杨霁云二君的信中所说似的,但这在作者自己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吧。
在五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倚老卖老”的意思,所以人家也不曾来送那样的图章,我确有一方石章说,“五十五岁以后所作”,但那是刺客事件的特别纪念。现在已经证实那是从日本方面来的,但是听说中国却有一个会写英文的人,在美国出版一书,承认自己是承办这事的特务,可是所说牛头不对马嘴,也是一件值得一提的怪事。且说那时我所得到的,乃是一幅木炭画的肖像,是燕大的旧学生司徒乔君给我画的,至今我还保存着,可是司徒君却已去世好久,想起来实在是很可悼惜的。
三十年前到底还是年青,有这勇气写诗,但是到了现在,却是学得谦虚多了,决不敢再来出手,只好借了别人的一首诗来,聊且作为解嘲。放翁是有名的爱国诗人,做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诗,也有些平易浅近之作,总共可能有万把首吧,我却无缘把它们洛咏一过,这还是一个在青岛的朋友发见告诉我的,所以我就做了一回文抄公,把原诗抄了过来了。这是上边引用那一首诗的经过事实。
放翁的诗虽然是做得好,不过据那一首来说,要说它是写的乃是事实,这也似乎是有问题的。试想年将七十的老翁,无论怎样的似童儿,难道真会想摘墙角落的覆盆子,而哇哇的哭叫么?若是第二句,却似很有可能,因为所谓乡傩,实际上就是地方上的迎神赛会,在本地通称“迎会”,有的是在神的诞日,但是最盛大的乃是夏天的这一回,普通说保平安这即是古语“傩”的今译了。所迎的神大概是专管瘟疫的黄相公,也可能是城隆神之类,“会伙”(出会的仪仗角色)极为繁多。旗纛高二三丈,称为“高照”,一大汉捧柱,数人左右以绳牵引而行,又有“大敲棚”,制木棚如小床,中有乐人敲锣鼓,四人在角舁之行走,如是者率以十数。老幼聚观,往往逐队而去。但是我所最为赏识者,乃是在末一联,即所谓“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是也。
古人有过一句咏周末的侯生的诗道:“七十老翁何所求?”假如去问放翁,我想大约不过读书消遣,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情形同小学生上学一样,觉得有点好玩罢了。但是这里由我抄了来时,却不免要加上一点解说去。从前我是以教书为“职业”,没有我能做的“工作”,自误误人,赚钱而已,新中国成立后十多年这才有了译书的“工作”。不过我有一种偏好,喜欢搞不是正统的关于滑稽讽刺的东西,有些正经的大作反而没有兴趣,所以日本的《古事记》虽有名,我觉得《狂言选》和那《浮世澡堂》与《浮世理发馆》更有精彩。
希腊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译出了十几种,可是我的兴趣却是在于后世的杂文家,路吉阿诺斯的《对话》一直蛊惑了我四十多年,到去年才有机缘来着手选译他的作品,想趁炳秉之明,完成这多年的心愿,故乡有儿歌云:“二十夜,连夜夜,点得红灯做绣鞋。”很能说出这种心情。这又好有一比,正如书房里商家的学生有念完《论语》之后,开始读《幼学琼林》,读到“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不禁嬉笑起来,这时便又觉得好玩,仿佛他的工作比跟着看那“大敲棚”也就差不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