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和中年之间,并没有一道有形的划线。同样,中年与老年之间,大致也是如此。我总觉得自己在人生这座公园里漫步徘徊,好像一下子就来到园中央的花坛,再一转眼就望到了后门。
我是在一九七九年望到的。当时,我大大唏嘘了一阵。回想自己青年时期那么欢实,中年又那么窝囊,猛然间就来到生命的后门。不定哪天,我就从这里被送到离我家不远的八宝山了。
可我没有被悔恨的心情压住。相反,我对自己提了个响亮的口号:“跑好人生这最后一圈。”最后,当然就意味着八宝山。这中间,距离不会很长,可我还是要欢实它一阵子再倒下。我并没被八宝山吓住,却拿它当作我的鞭策。尤其想到那白白丢掉的二十二年,我更得拼命赶。
死,一直对我起着积极的作用。
然而我服老。八十年代出了十一趟国,那时几乎有请必去。一满八十,我就封了箱。外边(包括港台)怎么约,我都一口谢绝。除了出去后纷忙的活动,光在海关移民局前头排那个队,我就排腻了。而且出去我也没啥新鲜的好讲。老就是老了,何必去逞那能!
然而这支笔我放不下,也许到临咽气的那刻,我还在攥着它。我曾用它写过情书,它也曾为我惹过乱子:一下子把中年的黄金岁月全赔了进去。可是自从它又回到我手里,我就不停地写呀,译呀,没让它闲过一刻。我总在提心吊胆,生怕一只大手忽然又把它夺走。可没有。
有好几位朋友都是摔死的。所以我一般不爬高,够不着就请人帮忙。多么忙我也不熬夜,所以眼力至今还不差:像这篇小文就是不戴眼镜写的。报纸大致也一眼就能看清。只在读长文时才戴上镜子。还由于我唯一的右肾功能也只剩三分之一了,非但饮食严加控制,大夫还一再叮嘱绝不可感冒,因为许多治感冒的特效药对我的肾功能都有威胁。我真已经几年没感冒过了。这里有我自己的克制,也有爱人的管制。我是十分服管制的。
但是,我们的家,依然是由两个车间组成的。洁若同我合译完《尤利西斯》之后,一口气没缓就开译了川端康成的巨作《东京人》。我则在二十几天里赶出十篇有关二次欧战的文章。二战交了卷,我就张罗起今年《收获》约的六篇专栏。
可是,我还得侍弄那几十盆花和一只已陪伴我十年的乌龟。另外,自然还有我的激光音乐和相声磁带。我们从不出去看电影,一般晚会也一概谢绝,但日子过得却仍很充实。
更重要的是,我从八十年代以来交下的几位年轻朋友。我喜欢听他们东拉西扯地神聊。他们每次来,我却像吸了一道防腐剂。同一些老朋友,大多只能保持电话联系,可其中也自有一种特殊的温暖。彼此祝贺一下,九十年代已到中叶了,居然都还健在,也算是一种胜利吧。我们不能同时间赛跑了,能勉强跟上就不错了。
记性真是个怪物。我时常为一件事走进另一间屋子,可站在那个屋中央却记不起是为什么进来的了。但是,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有时却记得一清二楚,宛如就在眼前。
我早就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工作上要向强的看,生活上要向不如自己的看。我知道北京市民能点煤气不烧煤球的还是少数,知道大多数知识分子还没有一间书房。所以我对进一步改善生活条件不感兴趣。
新时期我曾两次重访英伦,看到几位与我同过窗的朋友,如今家里是一幢三层小楼。下面是草坪、果园和网球场,可是我一点也不羡慕。倘若我住在这里面,一个离乡背井的老人,我会成天想我的北京城。
我是八十六年前在北京出生的。当时,小皇帝还在宝座上拉尿。在这里,我度过军阀统治下的日子,也领教过国民党的训政。最后,我还将在这里辞世。我认为,我这一辈子活得还算欢实,将来死得也会踏实。
但是,我要尽力把死推迟,推迟到我脑子不灵、四肢动弹不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