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上从前有过一句很漂亮却也是极不合理的时髦语,叫作“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为什么创作是处女呢?这大约是因为听世俗称文人的初次出手的作品为处女作,所以造出那句名言,至于媒婆的话并没有人说过,这当是出于创造的了。但是这话却是说的特别欠考虑,因为媒婆的说话向来是最靠不住的,民间就有许多媒人说诳的故事,而翻译却是相反的须要诚实,翻译得不好的除了胡说八道的增减之外,就是死板的亦步亦趋,像给传教士做通事的那样罢了。我不幸近来十多年却以媒婆为职业,而我所经手介绍的新娘子又都是千年以上的陈死人,这已经是够可笑的了,可是我还觉得有点自夸,至少是对于这工作自己觉得还满意,这又是不幸中之幸了。
有旧学生看到我旧译的《希腊的神与英雄》,写信给我说,就只可惜我没有译那《圣经》,因为看那译本并不觉得有西洋人所说那样的好。这里很有些误解的地方,其实《圣经》的现在译本已经很好了,那时我因为正在复古,所以觉得它还欠古奥,而且所拟译的也只是《新约》里四福音罢了,《旧约》是希伯来文所写的,不敢想对它来妄动了。至于《圣经》没有什么了不得,这原是当然的,除了几篇《传道书》与《雅歌》是文学作品外,别的都是关于以色列人的宗教的,我们看了难得有什么好的印象。有一个友人因为足疾长期住在医院里,决心来看《圣经》消遣,把《旧约》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我问他的印象怎样,他只说耶和华可怕得很,动不动就把一地方杀得鸡犬不留,所以奉这教的西洋人也那么的凶狠。他的话我觉得很对,我们就是看英国诗人勃莱克所作的画,那**的长须发的老头子手里拿着两脚圆规,虽是在计划创造世界,不是在放火杀人,然而那样严肃的神气也着实叫人望而生畏呢。由此看来,不要说我是不能译,就是我能译的话,我能够给他多买胭脂,画得很是好看的样子么?
同样是宗教,同样是古国,可是希腊却与以色列很不相同了,便是同埃及或印度也全然两个样子。希腊的宙斯虽然也很是威严,但是他们却很有人情味,这是不由祭师所主持,没有神学的理论,完全由于诗人们歌唱出来的宗教,所以经得起我们的赞美,以至于嘲弄。这末了的一部分,便是我近来的工作,我所认为较为满意的,因为我是在翻译路吉阿诺斯的《对话集》。他是二世纪古罗马的叙里亚人而用希腊文写作者,用了学习得来的外国语,写出喜剧似的对话,而其精神则是“疾虚妄”,正与他同时代的王仲任一东一西遥遥相对。因此他的对话角色大都是那些神话传说里的人物,阐发神道命运之不足信,富贵权势之不足恃,而归结于平凡生活最为适宜,此所以他的著作至今犹有生命,正与王君的《论衡》即在今日还值得一读。
从前我是以教书为职业的,职业乃是为了糊口,不是我的工作,工作须是自己才力所能胜任,又是和自己性趣相合,而教书则不然,既不胜任又不愉快,只是骗饭吃罢了。过去期间我对于路吉阿诺斯也曾约略知道,在东京留学时曾读过些零星篇章,随后到北京来之后,乃得到奥斯福译本四册,其时已是五四以后了吧。我乃根据英文本译出了他的《妓女对话》三篇,又《冥土旅行》(原名是《过渡》)一篇,曾单行出版,后面又有英国斯威夫忒作杂文两篇,法国法勃耳作一篇,及日本兼好法师作《徒然草》十四节,这些著作都是我所喜欢的,出版已经将近四十年了,但还是我所珍惜的一本书。不过想出一本路吉阿诺斯对话的选集,这个心愿却总无法实现。理由是,其一,既然教着书,便没有大片的工夫可以做翻译的工作。其二,因为找不到原书。我只有一个英文译本,虽然有四巨册,所收也实在不少,但是重译总不很好,而且序文里说明,有些犯忌讳的地方都已删去,或者全篇没有。图书馆里虽然有《勒布古典丛书》,可是路吉阿诺斯原有八册,却只买了一半,后边几册终于没有。因为这样情形,这事只好无期的延期了。
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以译书为生,变成了工作与职业合而为一了。这以后我就从事于翻译日本希腊的古典文学,其实是秉烛之明,无论怎样的努力,也做不出像个样子的工作来,现在所觉得满足的,便是现时的工作正在搞路吉阿诺斯,四十年来的心愿总算得以成就了。拟定的对话选集目录共有对话十四篇,杂文四篇,一共十八篇。但是他的著作现在图书馆有的也只是六册,最重要的四种对话译本拟放在卷首的却是收在第七册里,还是无从去找。我没有办法,乃从第五篇译起,已经译到第十二《真实的故事》,乃是他的一篇重要作品,这时忽然想到这书中国没有,英国可能已出,随写信给一个在澳洲大学教书的友人,敲他一个竹杠,托他去买一本,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这书居然买到了,使我得以从头译起,这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这第七册里共收对话四篇,凡《诸神对话》《海神对话》《死人对话》和《妓女对话》共四卷,计包含对话八十五篇,现在经过九个月的工夫,这一部分差不多已可完成了,大约共有十七万多字。徐下的译文或者还要些时日,然而大体业已完成了,这是我所觉得很是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