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独自寂寞地站在本院侍从房间附近悄无人息的走廊上。即便看照在走廊栏杆上的油亮的日光色，今天似乎又更热了。可是，屋檐外的天空中，一棵棵抽绿的松树正静静地守护着阴凉。

“侍从不理我，我也已经对她死心……”平中这么茫然地想着，脸色依然苍白。

“可是，无论怎样死心，侍从的身影必定像幻影般浮现在我的眼前。自从那个雨夜以来，只为忘却她的身影，我向四方神佛虔诚祈祷。可是，去加茂神社，便见神镜清晰地映出侍从的脸。踏入清水寺的正殿，甚至连观世音菩萨的身影也变成了侍从。如果这个身影不离开我的心，那我肯定会因相思病而死去……”

平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要想忘记那身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出那女人的什么粗俗之处。侍从也不是天人，也藏有很多污秽吧。只要发现其中一点，就好像化作妻子的狐狸被人看到尾巴一样，侍从的幻影也就消失了。我的生命在那一刹那间才能属于自己。可是，什么地方粗俗呢？什么地方隐藏着污秽呢？这是谁也不会告诉我的。啊！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开示，侍从和河滩的女乞丐实际上没什么区别的证据……”

平中这样想着，忽然抬起沉郁的视线。

“哎呀，那边过来的，不正是侍从房间里的女童吗？”

那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女童，身着红色瞿麦图案的薄衣，下面穿着深色的裙裤，正朝这边走来。她将便器似的东西藏在一把红色画扇背后，肯定是去倒侍从拉下的大小便吧。见此情景，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平中的心里如闪电般划过。

平中眼神一变，挡住了女童的去路。尔后，一把抢过便器，跑进走廊对面一间无人的房间。遭到突然袭击的女童自然一边哭着，一边吧嗒吧嗒地追了过来。可是，平中一跑进房间，便关上拉门，并迅速地挂上了门钩。

“是的，看这里面就可以了。百年之恋也会在一瞬间烟消灰灭……”

平中用不停颤抖的手，揭开搭在便器上的丁香染布。出人意料的是，便器极为精巧，还是全新泥金画的。

“这里面有侍从的大小便，同时也有我的命……”

平中就那么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美丽的便器。女童还在房间外面抽泣。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抽泣声被一阵郁闷的沉默吞噬了。这时，拉门和隔扇也开始像雾霭般消失了。不，平中现在甚至分不清白天与夜晚。他的眼前只有一只画着杜鹃鸟图案的便器清晰地浮现在空中……

“我的性命能否得救和侍从能否彻底诀别，全都维系在这只便器上了。只要打开这只便器的盖子——不，这得好好想想。是忘掉侍从好，还是苟且偷生好，我答不上来。即使相思而死，也还是不要打开这便器的盖子吧？”

平中憔悴的脸颊上闪着泪花，他现在倍感困惑。但是，沉吟了片刻后，他的眼睛突然闪亮了，内心声嘶力竭地喊道：

“平中！平中！你这么没出息吗？你忘了那个雨夜了吗？也许侍从现在还在嘲笑你的痴恋。活下去！要好好地活下去！只要见到侍从的大小便，你肯定可以旗开得胜……”

平中几乎像疯子般揭开了便器的盖子。便器里装了一半淡淡的明黄色**，还有两三个明黄色的东西沉在下面。这时，仿佛做梦似的，一阵丁香花味扑鼻而来。这就是侍从的大小便吗？不，即便是吉祥天女(17)，也不可能排出这样的大小便。平中皱着眉头，捏起浮在最上面的两寸左右的东西。尔后反复地闻着气味，几乎快要碰到胡子了。没错，这无疑是最上等的沉香味。

“这个怎么样！这**好像也有香味……”

平中把便器倾斜过来，轻轻地吮吸了一口。肯定也是煮过第二道的丁香液。

“这么说来，这也是香木吗？”

平中把刚才捏起的两寸左右的东西放到嘴里嚼了嚼。有一种几乎能够浸透牙齿的、又苦又甜的味道。不仅如此，他的嘴里即刻弥漫着一种比柑橘花更加清凉的奇妙气味。不知侍从怎么推断的，为了粉碎平中的诡计，制作了香料工艺的大小便。

“侍从！你杀了平中啊！”

平中这么呻吟着。吧嗒一声丢下泥金画便器，扑倒在地板上。他那濒死的瞳孔中，又浮现出紫金色光环包裹着的侍从在朝他嫣然微笑……

但是，侍从那时的样子，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头发变多了，脸也几乎变得像玉那么温婉。

大正十年（1921）十月

(1)日本古代将男女之间的情趣称为“色”，将懂得这种情趣者称为好色之人。

(2)平贞文，《古今和歌集》等的和歌诗人，也是《平仲物语》的主人公。

(3)此处依据原文，唐·璜（Don??Juan）之意。唐·璜是一名西班牙传说中的人物，以英俊潇洒及风流著称。

(4)平安时代著名和歌诗人在原业平的孙女。

(5)指左大臣藤原时平。

(6)典出《今昔物语》卷二十七的相关传说。丰乐院是平安京的宫殿之一，天皇举办宴会的地方。

(7)典出《今昔物语》卷二十七的相关传说。奈良坂是奈良至木津的坡路。

(8)草子，原意是“册子”的意思，可作“文学作品”理解。

(9)雨夜品评女性，典出《源氏物语》“帚木”卷。

(10)典出《古今和歌集》第647号和歌，中译参见王向远译文。

(11)或是引用了《古今和歌集》第767首和歌。

(12)指宫中的妃子。

(13)空海（774—835），日本高僧，灌顶名号遍照金刚，谥号弘法大师，曾在中国学习唐密，回国后开创日本佛教真言宗。唐代长安青龙寺惠果阿阇梨授其为八代祖。

(14)小野道风（894—967），小野篁之孙。在摹仿我国王羲之字体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秀气风格，是和样书法的创始人。

(15)宋玉《高唐赋》中的故事，楚襄王梦中的女神。

(16)佛教用语。佛陀教法住世时期划分为正法、像法及末法三个时期。关于三时的时限，有多种说法，通常认为佛陀入灭后正法五百年（也有一千年之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

(17)吉祥天女，是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幸福与财富女神，相传为毗沙门天王之妹，佛教吸收她为护法天神，有大功德于众生，因而又称功德天，详见《金光明最胜王经》等相关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