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1 / 1)

月亮已经出来了。自己总是盼望月亮出来,可唯独今天,有点害怕月色。此前的我将于一夜之间消失,明天开始将成为杀人犯。一想到这里,即便这么待着,浑身也会颤抖起来。可以想象一下这双手被血染红时的样子,对自己而言,那时的自己看上去将成为怎样令人诅咒的人啊。如果杀一个自己恨之入骨的对象,就用不着如此于心不安,但今夜自己必须杀掉一个自己并不恨的男人。

自己早就认识那个男人。渡左卫门尉这个名字,倒是因为这次的事才知道的。作为男人,他过于温柔,皮肤白净,不知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当得知那就是袈裟的丈夫时,自己确实一度感到了嫉妒。但是,那种嫉妒现在并未在我心上留下任何痕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以对自己而言,虽然渡是情敌,但自己并不憎恨他。不,倒可以说,我有点同情那男人。渡为获得袈裟的芳心,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听衣川说这话时,自己甚至觉得那男人挺可爱的。渡一心想娶袈裟为妻,不是还专门学了和歌吗?想象一本正经的武士创作的恋爱诗,自己的嘴角不觉露出了微笑。但那绝不是嘲讽的微笑,自己觉得如此讨好女人的那个男人实在可爱。或是对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此谄媚,那男人的热情给身为情夫的自己带来某种满足感吧。

但是,我有这么爱袈裟吗?自己和袈裟之间的恋爱分为现在和过去两个时期。在袈裟未嫁给渡以前,自己就已爱上她了,或自认为爱着她。可是,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内心也有不少不纯粹的东西。自己追求袈裟什么?当自己还是童男子时,显然追求袈裟的身体。如果允许些许的夸张,自己对袈裟的爱,实际上不过是将这种欲望进行了美化的伤感心理。证据是与袈裟断绝交往的其后三年间,自己确实对她没有忘怀。但如果此前自己已经知晓其身体,还会思念不已吗?尽管感到羞耻,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做肯定的回答。此后自己对袈裟的留恋中,掺杂着相当成分的对那女人未知肉体的难舍之情。于是,心情闷闷不乐,终于发展成现在既令自己感到害怕,又令自己期待的关系。那么,现在呢?自己再次问自己,自己果真爱袈裟吗?

可是,在做出回答前,尽管不情愿,自己还得回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渡边桥做供养(1)时,与阔别三年的袈裟偶然相遇。在此后的大约半年间,为了制造和那女人幽会的机会,尝试了一切手段,并且终于成功了。不,不仅成功了,那时梦想成真,得以知晓袈裟的身体。可是,当时支配自己的,不仅仅是前面说的,出于对那女人未知肉体的难舍之情。在衣川家,与袈裟一起坐在榻榻米上时,已经发觉这种恋慕之情不知何时已经淡薄了。当时,自己已非童男子这一事实也有助于弱化自己的欲望吧,但主要原因还是那女人姿色已衰的缘故。事实上,现在的袈裟已非三年前的袈裟了。肌肤失去了光泽,眼睛周围是淡淡的黑晕。原先丰润的脸颊和下巴也奇迹般地消失了。要说唯一没变的,也许是那双炯炯有神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吧。这一变化对自己的欲望而言,确实是可怕的打击。相隔三年,当自己第一次面对那女人时,强烈的冲击令自己不禁移开视线,那情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那么,自己已不再那么留恋她了,可为什么和她有关系了呢?首先是一种奇妙的征服心理。袈裟面对着我,把她对丈夫渡的爱情故意夸大其词地说给我听。而且,那只让自己感到某种虚张声势。“这女人对自己的丈夫有种虚荣心。”我这么想道。“也许这也是不想让我怜悯她的一种反抗心理的表现。”我还这么考虑。与此同时,希望揭穿这谎言的想法时刻都在强烈地鼓动着自己。只是,如果说何以见得那是谎言,如果说那是出于自负,我根本没有辩解的理由。尽管如此,自己还是相信那是谎言,至今仍然深信不疑。

不过,当时支配自己的并不完全是这种征服欲。此外——自己只是这么说说,就已感到脸红。此外,自己只是被情欲所驱使。不是对那女人未知肉体的留恋,而是更卑劣的,不一定非其不可的,仅为欲望的欲望。恐怕连买傀儡女(2)的男人都没有当时的自己那么卑劣。

总之,由于诸如此类的动机,我终于和袈裟有了关系。更确切地说,是侮辱了袈裟。而且现在,回到自己最初提出的问题——不,自己爱不爱袈裟这个问题,即便对自己,事到如今已无须再问。倒不如说,自己有时甚至觉得那女人可恨。特别是事后,她趴在那里哭,我硬把她抱起来时,觉得她比不知廉耻的自己还不知廉耻。无论是蓬乱的头发,还是汗津津的妆容,无不展示着那女人丑陋的身心。如果自己以前还爱着那女人,那么从那天起,爱永远地消失了。或者不妨说,如果以前自己不爱那女人,那么从那天起,自己心里生出了新的憎恨。并且,啊,今晚,自己不正是将为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杀一个自己不恨的男人嘛!

而且,这完全不是他人之过,是自己公然说的。“杀了渡吧”——想起自己当时贴着那女人的耳朵细语时的情景,连自己都怀疑自己当时是否疯了。但是,自己确实是那么说的。尽管竭力忍耐,心想千万别说,可还是小声地说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仔细想来,那就是自己越瞧不起她、越恨她,就越想凌辱她。为此唯有杀了渡左卫门尉——袈裟炫耀其爱的丈夫,而且不管她愿不愿意,都要逼她同意,才称我心。于是,仿佛被噩梦魇住似的,违心地力劝她杀人吧。即便那样,如果说自己杀渡的动机还是不充分,就只剩下不为人知的力量(可以说是天魔波旬)诱使我自己走入邪道以外,别无解释了。总之,自己颇为执着,多次在她的耳边嘀咕这件事。

于是,过了一会儿,袈裟猛地抬起头来,坦率地回答说同意自己的计划。可自己对这爽快的回答不仅感到意外,还看到其眼中闪烁着迄今从未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亮光。奸妇——我立即萌生出这样的念头。与此同时,某种失落感突然向自己展现出这计划的可怕。在此期间,自不必说那女人令人作呕的**、枯萎的容貌不断折磨着自己。如果可以,当时我真想当场收回这个约定。尔后,把那女人推到最耻辱的深渊中。那样一来,即便自己玩弄了那女人,也许自己的良心还可以拿义愤做挡箭牌,但自己无论如何无法游刃有余。那女人仿佛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忽然表情一变,紧盯着自己的眼睛时——老实坦白,自己不得不和她约好杀渡的日子和时辰,因为害怕万一自己反悔,她会报复自己。事至如今,这种恐惧仍然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心。笑我胆小的家伙随便笑吧,那是因为那人没看到当时的袈裟。“如果自己不杀渡,即便她本人不动手,我也肯定会被她杀死吧。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杀了渡。”——看着那女人干哭的眼睛,我这么绝望地想着。而且,自己发誓后,看到她苍白的脸上现出单边酒窝,一边垂眼微笑时,更证实了自己的恐惧是有道理的。

啊,为了那令人诅咒的约定,自己将在肮脏至极的心灵上,现在又要加上杀人的罪名。如果赶在今晚毁约——这也是自己无法忍受的。一方面,自己发过誓,而另一方面,自己说过怕报复。这绝非撒谎。但好像还有点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逼自己这样的胆小鬼杀一个无辜的男人,那巨大的力量是什么?自己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也许——不,没那回事,自己瞧不起她,怕她,恨她。但是,即使如此,也许自己还爱着她吧。

盛远继续徘徊着,再次默不作声了。月光普照,不知从何处传来唱今样(3)的声音。

人心啊,就像那无明的黑暗;

化作无尽的烦恼之火,惟我命啊,总会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