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写这个人。
尽管早已有人对他“盖棺论定”——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40个字写完他的一生,历史对他何曾公平过?
但你若真的懂得他的一生是怎样熬过来的,你或许会心疼他多一秒。
他自己写诗说:“天下事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他一生的霉运,比别人几辈子还多。死,是别人眼中最大的不幸;而他,最大的不幸是:想死,死不了。
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分一点好运,给这个终生潦倒苦痛的晚明人。
他的名字叫徐渭(1521—1593年),字文长。
1
徐渭的霉气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他是父亲徐鏓与继室的婢女私通的“结晶”。因为有了他,肚子藏不住,婢女才被徐鏓纳为侍妾。
他出生后三个月,父亲去世。他由继室苗夫人抚养。
十岁那年,徐家吃老本吃到头了。
家道彻底没落,连他的生母都被遣散出去。小小年纪的他竟要与逃跑的仆人对簿公堂。
四年后,苗夫人也去世。徐渭依靠年长他20多岁的长兄过活。他孤僻敏感的性情,在变故频繁的家境中一点点养成。
在最该快乐的少年时期,他都未曾尝过一点生活的甜头。除了老天赋予他天才般的学习能力,他一无所有。
徐渭是个天才。六岁时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八岁写文章被比作刘晏、杨修,到了十几岁,写出万字长文,易如反掌。
按理说,既然老天爷赏饭吃,这么有才的人考个科举,应该只是走个程序的问题,囊中探物,不在话下。
但是,我们的主人公很背。终其一生,除了20岁勉强考个秀才,其后21年,参加乡试达八次,从未遇上一个欣赏得了他的考官。拿到他试卷的考官,要么说他的答案“不合规寸”,有异端思想,要么说他“句句鬼话,李长吉(即李贺)之流”。
才华爆棚的徐渭注定要错失安逸的体制,而僵化的体制注定配不上徐渭的才华。这么惨淡的科举成果,估计也就后世的蒲松龄能与他一争最惨的宝座了。
勤勤恳恳地参加完大半生科举,他才痛苦地悟出血泪教训:“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天下人看得上你的文章,没用;考官看上了,才顶用。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同时会把窗户钉死。徐渭“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倒了血霉。
长期仰食于长兄徐淮,科举又屡战屡败,自尊心极强的徐渭抬不起头。他曾在信里说起兄弟间的关系,用了“骨肉煎逼,萁豆相燃”的表述。看来,长兄给他的痛苦远远多于对他的照顾。
为了摆脱这种冷血的家庭关系,徐渭做了一个“丢脸”的决定:当一名上门女婿。
岳父潘克敬是广东阳江典史,一个不入流的佐杂官。他欣赏徐渭的才华,不要一分聘礼,把14岁的女儿许给徐渭。这样,20岁的徐渭离开江南,跟着岳父远赴岭南。
幸运的是,妻子潘氏是个好女孩,与他琴瑟和谐。不幸的是,婚后仅五年,潘氏就患肺病去世,给徐渭的内心又添了一道深刻的抓痕。
在此期间,徐渭的两个兄长先后逝世,家产被市井无赖霸占。
徐渭的人生跌入了谷底。他想抓住科举的绳子往上爬,却发现这绳子一直向下坠。
最终,是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把他捞了上来。
2
进入浙闽总督胡宗宪的幕府之前,徐渭靠开私塾糊口。尽管干着最卑微的工作,但他的才气与名声并未完全湮没,好友沈炼曾夸赞他:“关起(绍兴)城门,只有这一个(人才)。”
胡宗宪是明朝最有争议的“名臣”,抗倭有功,而依附严党,毁誉参半。但他礼贤下士,折节相待,在幕府中笼络了一批才俊。
徐渭半辈子穷困潦倒,毫无功名,胡宗宪却对他颇多好感,多次邀请他充当自己的幕僚。徐渭数次推辞,甚至开出严苛的条件,比如允许他随意衣着、随意来去。胡宗宪竟都应承了下来。
老天从未对他温柔以待,胡总督却能对他另眼相看。这让徐渭心生出许多感动,尽管他讨厌并讽刺过严嵩及其党羽,但还是入了胡宗宪的幕府,开始他一生中最辉煌又最纠结的五年戎幕生涯。
据说,徐渭为胡宗宪抗倭出谋划策,立过汗马功劳。但他在幕府中的主要工作,其实是胡宗宪的代笔,替胡写作拍上级马屁的华丽文章。
自主意识极强的徐渭,在写作违背内心的文字时,内心痛苦难当。所以我们不难看到一个落寞的文士,在现实与文字里,扮演人格分裂的两种角色。
他可以睥睨宠待他的胡总督,常常大醉而怠慢领导分给他的任务,但在文字里,他必须肉麻地为严嵩唱赞歌。他可以头顶芭蕉叶在大雨中吟诗,鬓角插着梅花,出城赏雪,可以不拘礼法,怎么高兴怎么来,但在文字里,他只能是没有思想的躯壳。
胡宗宪为他出手阔绰,为他购置房产,为他续娶妻子,所有人都说徐渭跟对了老板。
然而,徐渭并不开心,他说自己“深以为危”。果然,厄运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他还没等到机会离开幕府,严嵩倒台了,胡宗宪跟着倒霉。而他,一个原本痛恨严嵩的人,鬼使神差地成了严嵩一党。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徐渭从杭州返回家乡绍兴。此时,他已42岁。此时,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另一根救命稻草。
胡宗宪下狱的第二年,礼部尚书李春芳听说徐渭的才名,托人带了60两聘银,邀请他进京担任幕僚。
抵京后,他才发现李春芳不像胡宗宪,并没有容忍异类的肚量,不仅门下规矩严苛,还要徐渭代他写青词。
徐渭干了三个月,忍无可忍,决定辞职。
一般人,辞职就好聚好散。但倒霉催的徐渭,遇上的李春芳是个“霸道总裁”。李春芳认为自己丢了面子,派人到绍兴威胁并责令徐渭回京。
无奈的徐渭只好变卖房产,凑了60两银子,托中间人退还李春芳。但徐渭想错了,对于当朝政治红人而言,这压根儿不是钱的问题。
李春芳再次要求他进京。不得已,1564年秋天,徐渭返回李春芳府上,尴尬地面对他的前雇主。所幸,在两位绍兴老乡的调停下,李春芳终于松口,允许徐渭脱身。
这样,身心备受摧残的徐渭,才算平安回到了家乡。
3
第二年,传来消息,胡宗宪在狱中自杀身亡。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徐渭精神崩溃。世间再无胡宗宪对徐渭如此宠遇,而徐渭,将永远活在受严嵩案牵连的恐惧里。
徐渭想到了自戕。在自杀前,他写了《自为墓志铭》,说自己“贱而懒且直”,平生孤傲,最怕结交权贵。
他开始实施自杀行为,先用斧子劈头,血流满面,未死;再用铁钉贯入耳中,鲜血狂喷,还未死;又用锥子敲击肾囊,剧痛难忍,仍死不了。
老天留着他遍体鳞伤苟活人间,当然不是贪恋他的才华,而是有更大的罪让他去受。
有人如此评价徐渭的自杀:“自杀,是与命运搏杀后的逃离。”
徐渭屡次逃离而不成,一回头,总是看见命运在嘲笑他。
前后自杀九次未成功,杀人却一次致命。46岁那年,徐渭怀疑妻子张氏出轨,将她杀死。
徐渭杀妻案真相扑朔迷离。他自己的说法是,癔症发作,控制不了。
结果,徐渭下狱论死。
因为同乡好友张元忭、诸大绶营救,徐渭免于一死,后又减刑。他在狱中心态反倒自得自适,当被允许解除枷锁时,竟然写了《前破械赋》和《后破械赋》。随后,他开始大量作画,狱中无颜料,遂泼墨为之,一不小心成了泼墨写意画的鼻祖。
七年后,万历皇帝即位大赦天下。徐渭出狱,年已53岁。不管别人怎么看,一个梵高式的天才疯子,重返人间。他曾自撰对联:“乐断难顿,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
对自己的倒霉劲儿,他倒有十二分的清醒认识,别人的人生可能苦乐参半,他的人生是苦苦苦苦苦苦里参个乐。
出狱后,日子惨兮兮,但他已能更无忌惮地怼天怼地怼空气。
他游走在友人的幕府中,甚至去到塞外,一旦心生不爽就拍屁股走人。60岁那年,因为救命恩人张元忭的召唤,他再度启程到了北京。
在京期间,仍然狂放不羁。张元忭要他遵守礼法,他极度愤怒,说我就是杀了人该死,也不过脖子上挨一刀而已,现在老张竟要对我千刀万剐。
从此与张元忭不相往来,直到张死后,徐渭独自去凭吊,抚棺恸哭,然后离开。
4
徐渭生命的最后十年,乡居绍兴老家,越发厌恶富贵与礼法之士。
他的文名很盛,却不借此变现,刻意逃离上层圈子,遇到不愿见的权贵人士来访,他手推柴门大叫:“我不在!”
若有他嫌恶之人来求字画,花再多钱,他也不愿执笔。
他与儿子们的关系恶劣,常年处于独居状态,他贫病交加,将一生藏书变卖殆尽,仍时常断炊。
像个真正的神经病一样,他过得极其凄惨,但他狷傲愈甚。在“疯了”的世俗骂声中,他总算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作为个体,他有意识地冒犯传统和多数,并且执拗地坚持自己的初衷,注定得承受数倍于常人的痛苦。但他已经全不在乎,他也完全经受得住任何霉气。
天才的另一面永远是狂傲,狂傲的另一面永远是苦难。中晚明的才子狂士那么多,似乎没有人有他这么倒霉,他活得比唐伯虎惨,比金圣叹狂,像同时代的李贽一样孤独。
1593年,徐渭终于走完他的一生,终年73岁。死时身边唯有一狗相伴,**连一铺席子都没有。
一个社会秩序的叛逆者和零余人,死了也就死了,没有多少人在乎。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公安三袁”的领袖袁宏道夜宿友人陶望龄家,随手在书房中抽出一本纸张拙劣的书。那是徐渭生前自编的文集,袁宏道惊呆了,他曾和徐渭这样的大师生活在同一时代,而他竟连大师的名字都未曾耳闻。他和陶望龄一起,边读边叫,把睡觉的用人都惊醒了。
袁宏道说,徐渭“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因为袁宏道的“发掘”,徐渭自此青史留名,没有人可以抹掉他的名字。
据说,清代郑板桥曾刻印一枚,自称“青藤门下牛马走”。徐渭自号“青藤居士”,这枚印章相当于现在人说自己是“王小波门下走狗”。
生前不幸,死后不朽。徐文长的倒霉人生,终于迎来逆转。但若不是老天太过残酷,谁人愿意如此赢得生前身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