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1 / 1)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写出这首诗的人,一定是情场的高手,风月场的老手。千百年来,这首诗也被当作**言媟语的典型,喜欢这首诗的人,都不好意思公开喜欢。

实际上,诗人写出这首诗的时候,一生中最纵情放肆的日子已成追忆。他写这首诗,只是想告诉世人,他现在正在经历最郁闷、最不顺的时刻。而这种郁闷与不顺,可能与别人给他打上冶**放浪、生活不检点的标签有关。诗人写下这首诗,是为了自辩,为了忏悔,而不是为了显摆。

1

杜牧的家世,那叫一个显赫。怎么个显赫法?当时有个说法:“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长安城南,姓韦的、姓杜的,这两家的政治地位相当高,离皇帝、皇权相当近。

在做官讲究门第的唐代,出身高门士族的杜牧,理应有着先天的政治优势。但事实又有所偏差。

杜牧的爷爷杜佑,学问相当棒,官也做得很大,是三朝宰相。但杜牧的爸爸杜从郁,做官和做学问,两样都不太在行。现在我们讲到杜从郁,只能这样介绍他:杜佑之子,杜牧之父。

后来,杜家在官场的荣光,都被杜牧的堂兄杜悰占尽了。杜悰也官至宰相,官位不输乃祖,但官品不太行。

杜牧大约十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不久,他的爸爸也去世。很快地,杜牧这一房的生活就垮掉了。

杜牧后来说,他祖父分给他这一房的30间房子,因还债都归了别人。他和弟弟杜顗居无定所,八年间搬家十次,奴婢或死或逃,甚至有时到了要吃野菜的地步。寒冬长夜,连蜡烛都点不起,兄弟俩只好在黑暗中默默背书,长达三年。

一个官三代的没落,总是带有抗拒情绪的。杜牧此时的不如意,与童年时的显贵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有官三代的名,而无官三代的命。中年以后,不管对家中子侄,还是对外人,他都时常夸耀他的祖父,说“家风不坠”。但我们知道,这些东西越是强调,说明越是失掉了。

杜牧的出头,走的是科举的路子。他23岁就写出《阿房宫赋》,借历史讽喻当朝,无论是文采还是文中的情绪,都击中了当时读书人的内心。

《阿房宫赋》立即成为爆文。太学博士吴武陵读了这款爆文后,赞不绝口,当即去找主持科举的考官崔郾。崔郾读罢,也说很好很好。

怎么样,今年的状元就给杜牧吧?吴武陵开门见山。崔郾摇头说,不行啊,状元已有人选了。

不仅状元有人选,前几名也都被人抢先打招呼了。两人争执不下,吴武陵最后说,反正不能低于第五名,你看着办。崔郾咬咬牙总算答应了。

吴武陵一走,崔郾的其他宾客就说,杜牧这个人“不拘细行”,生活作风很有问题呀。崔郾说,已经答应下来了,就算杜牧是杀猪卖肉的,也没法改了。

唐朝的科举,跟明清大不一样,搞的是推荐制。考试前,如果没有大咖替你推荐,考得再好也白搭。

过了科举,要授官,需要通过制策考试。杜牧也考得很棒,貌似是第四名。一颗科举新星冉冉升起。一时间,想与他结交的人排起了长队。

结果,杜牧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一个和尚给他泼了一桶冷水。当时,他与同年出游城南文公寺,寺内的和尚竟然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小杜很受伤,当场题了一首诗:“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这首诗有自夸,但更多的是自嘲:你以为自己多么牛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空气。

2

一个关中高门士族的子弟,挟着科举新贵的头衔,开始了官场生涯。

官场水深,只有当杜牧踩进这条河流后才真切地感受到。他初入官场的前十年,从828年到839年,除了有一年多在两京任职外,其余时间都在地方幕府当幕宾。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十年幕府吏,促束簿书宴游间”。除了日常公务,就是宴饮游乐,征逐歌舞声色。他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府下当了三个年头的幕宾,驻地正是扬州。

牛僧孺是唐朝中后期政坛的两位大佬之一,另一位是李德裕。围绕在这两人身边的一大帮官员,站队互掐整整达40年,形成历史上著名的“牛李党争”。

杜牧入牛僧孺幕府的时候,牛僧孺此前已在朝廷当过宰相,因处理边疆事务不当,外放出京。

在扬州,杜牧与大佬牛僧孺结下了深厚的私人情谊。

那三年,也是杜牧最风流浪**的三年。当时的扬州,是国内最繁华的城市。时人说“扬一益二”,论繁华,扬州第一,成都第二。扬州的发达,使青楼妓馆林立,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照亮夜空。年富力强的杜牧,时常在公务之余,流连于声色粉黛之间。

据说,牛僧孺不以为意,反倒暗中派人保护杜牧,怕他遇到是非,或者吃亏。

等到杜牧离任,要回京任监察御史时,牛僧孺才在送别仪式上提醒说,老弟才华横溢,前途可期,只是要注意身体呀!

杜牧装傻,大人什么意思?我向来谨言慎行,不曾涉足秦楼楚馆,身体倍儿棒,不必担心。

牛大佬哈哈大笑,让人取来一个竹筐子。杜牧打开一看,赶紧收回刚才的话。那里面详细记录了这三年间,杜牧吃喝玩乐的时间、地点,以及便衣保镖暗中摆平他遇到的纠纷等等。杜牧于是一辈子感恩牛僧孺。

但杜牧是有政治理想的人。他的理想,从来不是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诗人,或者做一个情场老手,那只是他的副业。

在晚唐,国家的颓势让人痛心疾首。杜牧从少年时代起,就有为唐朝的复兴大业奉献终生的伟大志向。这种心情,被称为“济世补天”心态。他年轻时读书,尤其注意“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重用,担起振兴天下的重任。

最年轻气盛的时候,杜牧给昭义节度使刘悟写信,义正辞严,警告他不要叛乱。仅仅因为,他凭直觉看出了刘悟称霸一方的野心。尽管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是,只能以个人的名义写了那封警告信。

在扬州偎红依翠的同时,他也在文字中刀光剑影。那个时期,他不满朝廷对藩镇的姑息政策,写了一系列重磅的政论文,包括《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从形势、政策、调兵遣将等方面,论证了制伏藩镇的方略,非常有见地。后来司马光编《资治通鉴》的时候,不忍心割舍,把这些极好的政论文都收进去了。

这才是他扬州三年的主旋律。

你以为他是个情圣、风流才子,其实他骨子里是个忧国忧民的战略家。

即便是他的诗,绝大部分也是感时伤世之作,讽刺当局的意图十分明显。包括著名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等等,都是借古讽今,表达对当朝政治的不满,甚至直接批评皇帝本人。

他的艳情诗,所占的比例很少。写杜秋娘,写张好好,写豆蔻年华,也不像元白诗派的末流那么**裸,那么低俗,而是寄寓了他个人的悲情及遭遇在里面。读来,令人动容。

只有一流诗评家才能一眼洞穿杜牧风流的本质是悲伤,说“樊川(杜牧)忧国之心与少陵(杜甫)同”。

3

杜牧一生英雄,几无用武之地。只因为他从政的时期恰是牛李党争最激烈之时,而他在其中,做了一个矛盾的超然派,非牛非李,亦牛亦李。

前面说了,杜牧与牛党首领牛僧孺私谊很铁,但也仅限于私谊而已。论政见,杜牧是看不起牛僧孺的,反倒与牛僧孺的死对头李德裕相当契合。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牛李两党的政见区别。唐自安史之乱后,存在三大严重的问题,即藩镇割据,西北少数民族回鹘、党项等的入侵骚扰,以及宦官专权。

在前两个问题上,李德裕力主进取,主张主动出击。唐武宗时期,李德裕执政,内平泽潞之叛,外镇回鹘用兵,取得中晚唐难得一见的辉煌胜利。

相比之下,牛僧孺则务求苟且,姑息纵容,毫无进取之心。唐文宗曾问牛僧孺,怎样才能使天下太平?牛僧孺对当时内忧外患的现实置之不顾,却粉饰太平说:“太平无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理,亦谓小康。陛下若别求太平,非臣等所及。”

对待宦官专权,李党排拒,牛党则投靠。

以杜牧“济世补天”的情怀,他的政见显然是李德裕一党的。杜牧深知这一点,要实现平生抱负,只能通过李党,而不是牛党。

他写了那么多政论文,提了很多治国方略,这些东西都是李德裕当政时提交的。一旦牛党当政,杜牧一句话也不提。他知道牛党不可恃。

李德裕对杜牧的才干也表示欣赏。史载,李德裕平泽潞之叛,用的是杜牧的策略。对付少数民族入侵,李德裕对杜牧的建议也称赞不已。然而,终其一生,杜牧始终不为李德裕所用,搞得他郁郁寡欢。

对李德裕而言,杜牧可能是这样的存在:我认同你的观点,但我不认同你的为人。

这就相当于把杜牧打入了另册。

李德裕出身山东豪族世家,不同于科举入仕的新贵,他是以门荫入仕而官至台阁。山东的高门士族,比起杜牧出身的关中高门士族,更加保守,更坚持传统的礼法观念。

史载,李德裕“不喜饮酒,后房无声色之娱”。按照他的行为标准,杜牧不拘细行、纵情声色的做派,显然不能容忍。

李德裕虽是中晚唐难得一见的贤相,但门户之见还是免不了。在他看来,杜牧与牛僧孺私交甚好,自然就是牛党的人了。

杜牧不认为自己是牛党中人,没用。当时的党争,争的是门户,而不是政见。从杜牧投入牛僧孺幕府的那一刻起,他就被站队成牛党一员。

牛党认不认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党铁定不会认他了。全祖望说,杜牧“不幸以牛僧孺之知,遂为李卫公所不喜”,说得对极了。

政治的残酷是,永远必须站队。你说我站中间行不行?行啊,你已经出列了,没你什么事了。

杜牧只能独自吞咽他矛盾的苦果。在情感上,他倾向牛僧孺;在理智上,他又偏向李德裕。在作风上,他是牛党无疑;在政见上,他又是李党大咖。

4

可怜的杜牧,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永远走不进权力的核心圈层。

唐武宗会昌二年(842年),杜牧39岁的时候,被李德裕逐出京城,贬作黄州刺史。此后,一直在国家的边缘之地做地方官。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绮丽的痛语,正是作于他人生中最失意的时候。

所以,你说你读出了风流倜傥,我只能说,我读出了痛彻痛悟。

唐武宗死后,唐宣宗上位,牛李两党权势大转移。李党失势,李德裕被贬得远远的,最后死于贬所。牛党得势,牛僧孺复原官太子少师,第二年也老死了。朝中是牛党的白敏中扛大旗。

白敏中是白居易的堂弟,胸襟与能力都相当普通。他唯一的用人原则是,凡是遭到李德裕贬斥的,都重用。

杜牧认为自己有希望再起,于是给白敏中写了很多信,结果却如石沉大海。或许在白敏中眼里,杜牧在唐武宗时期给李德裕上了很多治国方略,还是蛮刺眼的。

最终,是牛党的另一重要成员周墀,把杜牧调回京城任司勋员外郎。周墀跟杜牧关系很铁,所以把他调回来,仅此而已。在朋党关系上,牛党从来不认杜牧这个“党员”。

有意思的是,杜牧入朝不到一年,却一再上书要求外放杭州或湖州做地方官。他的理由是,京官收入微薄,无法养活弟、妹等一大家子。然而更深层次的意思,他恐怕难以说出口。他对执政的牛党人物,粉饰太平,竞为豪奢,大失所望。

48岁那年,杜牧登上乐游原,写了一首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一个胸怀大志的人,如今已是心冷气短。怀念唐太宗这个死去的皇帝,恰是对活着的皇帝与朝政的失望透顶。

最后一次回京,杜牧被拜为中书舍人,五品官员。但这已经不重要,对杜牧来说,他是想着落叶归根,回故乡而已。他重新收拾了爷爷留下来的宅子,起名“樊川别墅”,与三五亲友优游其间,度过生命中最后一年。

大约唐宣宗大中七年(853年),杜牧病逝,享年5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