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喜欢她，只在一刹那。

那时，宝良是个瘦瘦的少年，脸上有几个若隐若现的小痘痘，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可爱。

他的嘴唇红红的，饱满，滋润，这是连女孩子都无法企及的。他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整个人，让人觉得特别喜庆。

因此，他博得了不少女孩子的喜欢，虽然那些喜欢都是悄悄的。

都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宝良自是清楚的，心中忍不住有点小得意。但他并不张狂，对每一个人都笑嘻嘻的。谁知道，他到底喜欢谁？

高考结束，回来填写志愿，校园里人声鼎沸——告别声，询问声，招呼声……此起彼伏。

宝良在这样的人群中，决定了自己的去向，就去车棚推自行车准备和同学告别，然后回家整理资料。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来推自行车的白芷若。

他的心小小的一颤。

白芷若并不漂亮，娇小的身材，圆乎乎的小脸，梳着马尾辫，像校园里的榆钱花，素素的，偶尔会迸出一丝浓绿，像春日里上了妆的女子。

她开朗活泼，总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时不时，便大呼小叫。宝良有时候会呵呵笑她，心想，这样的女子，谁会喜欢？

此刻，白芷若没有穿宽松的校服，而是穿了一条乳白色的裙子，高高的马尾辫垂在双肩。一股从未有过的气息，向宝良扑面而来。她安静地低了头，去开车锁。

那一低头，莫名地，他就想起了徐志摩的那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怎么可以这样温柔呢？

他的心里随之升起一股暖流，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倏忽而至。

他看她推了自行车，走上甬路。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回头，看校园。

他扭过头去，却见校园里的菖蒲，正如火如荼地开着。

后来，他知道，喜欢，就在这一刹那迸发，而且，他喜欢上的是一直不被他看好的女孩。

2

等通知书的日子是清闲的，他便找了各种遇到白芷若的理由。而他，也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看到白芷若。

白芷若的成绩不错，自然会考上不错的学校。他说：“等你拿到通知书，告诉我一声呗。”

她说：“当然，我要给每个同学写信，我要我们一起记住这美好的学生时代。”

通知书如期而至，两个人到了不同的学校，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山东。

她说：“欢迎你到北京来做客，到时候我带你去长城哦！”

他说：“好，欢迎你到山东来做客，到时候我带你去看海哦！”

说完，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

到大学之后，吸引同学们眼球的，并不是白芷若的外貌或性格，而是她的名字。

其实，这在意料之中。她也没想到，没有多少文化的爸爸妈妈会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浪漫的名字。以至于后来，她觉得——如果自己成绩不好的话，都对不起这三个字。

于是，白芷若一直发愤图强，成绩自然总是名列前茅。

对名字的关注自然不会持续很久，很快，同学们就习惯了这样一个爱笑又大大咧咧的女孩。

接下来，让同学们再次关注她的，便是成绩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精力，每次考试，总是将第二名远远地落到了后面，简直是当之无愧的学霸啊。

白芷若在大学里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宝良的。白芷若还没有来得及给同学们写信呢，他的信就来了。

读着他的信，白芷若就咯咯地笑，简直是汇报工作嘛，如何报到，如何上课，如何应付老师督导，如何参加实践……简直就是学校工作代言人。同宿舍的姐妹也笑，那个叫宝良的，成了她们的笑谈。

当然，白芷若也写信，嘻嘻哈哈着。

她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人，却喜欢很多安静的东西，比如一杯清茶，一朵落花，一片夕阳……虽然，这样安静地写信，也会被同学们嬉笑，但在如今这通信网路飞速发展的时代，写信，于她而言，也是一种唯美。

3

宝良看着她的信，透明如水，他看她的字，发呆：为什么，她就感觉不到他的心跳呢？

他看到的，都是她的学习，似乎，除了学习，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了。

宝良开始给她讲自己宿舍里的故事。

之一：

我们老大忽然喜欢了对面楼上一女生，那女生明艳亮丽，完全不是他的菜。但是，他喜欢了，而且是如此地猛烈，他抛弃了我们，天天追在那女生的后面。女生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当然，绝对不会被女生发现的。

一天，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女孩生日，绞尽脑汁地想要送个什么礼物，能引起女孩的重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发现了一条叫“伊人”的裙子，那是一条极新颖的裙子，价格不菲。但他觉得特合适，就买下来。我们知道，他用了两个月的生活费。

他拿着裙子去女生宿舍，找那个女孩。宿舍的女孩们正说笑着，说她不在。老大脸红了，说自己是她老乡，家里人托他给她带的东西。

女孩看了裙子，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大方方穿了。老大和我们都看见了，真是漂亮。只是，她的旁边有帅男一枚……

之二：

老三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二十三岁的他，遇到了二十五岁的她。那女孩见老三温文尔雅，还没说话，脸色已红，断定，老三是良家男子。

于是，在老三稍加用力的情形之下，那女孩，便顾不得山高水长，顾不得男生宿舍异样的气味，几乎每天都要光临我们宿舍。我们宿舍便有了清新的气息。看他们窃窃私语，看他们暗送秋波，看他们手拉手走出门口，让我们好一通羡慕啊……

宝良之所以这样亦喜亦悲地讲故事，其实他是在秉承一个原则：把自己的心思悄悄地渗透给她，但又不想惹恼了她，也许，她可能会慢慢接受。

白芷若接到这信的时候，校园的合欢花开得正欢。她和杜婷婷走在校园甬路上，看花。看着的时候，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走在旁边的杜婷婷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用胳膊肘碰碰她：“哎，怎么了？啥情况？”

白芷若呵呵一笑：“没情况，看花。”

4

宝良没有收到白芷若的信，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才好。

其实，也有喜欢他的女孩，送了他小小的礼物，他都客客气气地还了回去，哪里说得出什么理由，不过是有个白芷若罢了。

宝良再不敢写信了，再不敢讲故事了。直到，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情给她寄出了一张卡片，是学校的宣传卡片。学校厚重的教学楼，掩映在苍翠的大树中，似乎在诉说着款款深情。

宝良不知道，白芷若是不是已经收到了卡片。总之，在卡片寄出去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白芷若的信。白芷若依旧嘻嘻哈哈地说着学校的故事，丝毫没有谈到他讲的故事。

这让宝良很郁闷，看来，自己的工夫是白搭了。

他继续看着她的信，末尾，白芷若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下标志性的四个字“就此打住”，而是用了这样一句话：“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

什么意思？这是谁的话？

宝良确实不知道哩，赶紧去查，很快便找到了答案。这是黄庭坚《花气薰人帖》里的句子。

“心情其实过中年。”怎么感觉到一股苍老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样的句子和白芷若联系到一起。

他始终觉得，白芷若一直是那个清澈如水的女子，因为她的清澈，才让宝良始终念念不忘，哪怕，他的心动，只是在那一瞬间。

虽说是刹那间，其实也是多年淡淡的相处奠定了基础，也许这也是一种厚积薄发吧。

宝良决定去北京。

北京，那个有故宫，有长城，有胡同，当然，也有白芷若的城市。

宝良没有告诉白芷若，他已经到了校园。他很清楚，此刻白芷若应该在哪里。

周日的校园里并没有往日的人来人往，连树都安静着。图书室里也是异常安静。宝良站在门口，透过玻璃门，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在低头读书。

他一动不动，静悄悄地看着，等她读完一个章节，等她发现他，等她走出来。

白芷若终于停了下来，收拾好书包，扭头，停住。

怎么会？那个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男子，怎么从天而降？

没有翻山越岭，不过是跨过几道桌椅，跨过一道玻璃门，两人的目光交汇的一刻，却真的如同翻山越岭了。

怎么会？怎么会啊……

宝良终于笑了，红红的嘴唇像盛开的玫瑰。

白芷若感觉到自己狂乱的心，不知如何是好。

她走出来，咬咬嘴唇，一笑：“你咋来了？”

“嗯，来了。”宝良的笑倾国倾城。

5

白芷若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带着宝良去了长城。

宝良说：“都快毕业了，你也不邀请我来看长城，没办法，我自己来吧。”

白芷若白他一眼：“不邀请，你不也是来了？”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一步步向长城上走去。

宝良在后面看风吹过白芷若的长发，异常的美。他怎么也想不透，这个平凡的，稍稍有些成熟的女子，怎么会一下子让自己乱了方寸呢？

白芷若回头招呼他，他答应一声，追上去。

两天很快过去了，白芷若和宝良谁也没有谈信的事情，基本锁定在毕业的话题上。

偶尔两个人眼光交汇，白芷若也是匆匆闪过，似乎在掩饰着什么。宝良以为，可能这就是女孩子的娇羞吧。

送宝良走，在站台上，白芷若说：“我想考研，读博，出国。”

宝良想说：“我和你一起试一试吧。”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白芷若接下来说了一句：“你还给我讲故事，你自己呢？还不快点找个女朋友？”

宝良不想伤害这样清纯的女子，当时，他多想冲她怒吼：“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可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不忍心再伤害这样的女子。

于是，他轻轻地说：“芷若，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啊？”白芷若愣了一下，笑起来，“算了吧，别开我玩笑，你这样的帅哥，我不配哦！赶紧上车走人！”

6

宝良回来后，再寄去一封封的信，打去一个个的电话，都再没有消息。宝良知道，他把这个天使弄丢了。

毕业以后，他没有再找到白芷若。有人说，她出国了；有人说，她嫁人了；也有人说，她留在北京了。可是，他四处打听了，到底是没有她确切的消息。

他一个人开始打拼，先后换了几家公司。也有好心的大姐给他介绍对象，见着那些姑娘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心就会泛起一丝丝的疼。

这样的情形，一下子就持续到了三十六岁。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宝良，也算是事业有成了。

直到那一天——别人给他介绍的女孩，恰恰是白芷若的舍友杜婷婷。彼时，杜婷婷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才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俩人一见面，都吃了一惊。杜婷婷一语道破天机：“你还在等着白芷若呢？”

宝良不再淡定，急急地询问白芷若。

杜婷婷笑了：“你就是那个写信的人吧？”

宝良应着，他觉得，老天太厚爱他了，让他遇到杜婷婷。

“其实，白芷若知道你喜欢她，而她也是喜欢你的。可是，她的‘大姨妈’总是让她疼得死去活来，于是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的受孕率不足百分之四十，她一下子呆了。”

“对她这样一个传统女子来说，她不能接受自己将来可能没有孩子的事实。尽管，她明白，百分之四十并不是个绝望的数字，但她却不允许。于是，她说，她唯有嫁给学习了。自此，不再谈爱情。”

“还记得她去送你吗？你走后，她在站台上号啕大哭，是我把她带回来的。那天，她和我讲了你，讲了你的信，讲了你的痴心等待。她说，今生终究是负你了，只有让自己消失才好。”

“毕业后，我就出国了，她没再和我们任何人联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宝良听得很认真，一动不动，直到婷婷把纸巾递到他手里，他才知道，三十六岁的自己早已无法把控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他忽然想到一首歌：

风吹雨成花

时间追不上白马

你年少掌心的梦话

依然紧握着吗

云翻涌成夏

眼泪被岁月蒸发

这条路上的你我他

有谁迷路了吗

我们说好不分离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与时间为敌

就算与全世界背离

风吹亮雪花

吹白我们的头发

当初说一起闯天下

你们还记得吗

那一年盛夏

心愿许的无限大

我们手拉手也成舟

划过悲伤河流

你曾说过不分离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现在我想问问你

是否只是童言无忌

天真岁月不忍欺

青春荒唐我不负你

大雪求你别抹去

我们在一起的痕迹

大雪也无法抹去

我们给彼此的印记

今夕何夕

青草离离

明月夜送君千里

等来年秋风起

……

7

四年后的九月，**盛开。白芷若在等待客户的时候，常常对着这些花，微笑。

她记得，宝良说过，**是最懂心的，总是在将冷的时候，把大把大把的热情给了人，多感人。他还说，他喜欢白色和粉色的**。

对着那盆叫“时光煮爱”的花，她停住了目光。花蕊是白色的，周围的花瓣是淡淡的红色，像仙子守护着天使。这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培育出来的品种，在她的花棚里，这是她的天使。

有多少人来买，她都是微笑着拒绝。

“我买，不谈价格，好不好？”白芷若被这低低的、斩钉截铁的声音着实吓了一跳，谁会这么霸道？扭头的刹那，她也呆住。

他看着她，一眼的烈火，红红的嘴唇，却不是上翘，而是紧紧绷着，似要喷发的火山。

白芷若看着，眼里蓄满的泪水，迷蒙了她的眼。

“为什么要走？知道我辗转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吗？”

白芷若脑中一片空白，心，仿佛在空谷中飘**起来。

“百分之四十算什么？百分之四十意味着我可以给你百分之六十，这就是百分之百。”

白芷若一声不吭，她知道，这次，她再也逃不掉了。

她的泪，终于掉下来——这就说明了一切——那个没心没肺的叫白芷若的女孩，一直在等他。

他没有错过她，她也没有错过他。从心动到此刻，二十一年的光阴，造就了时间的砂锅，七千多天的苦痛与煎熬，终是慢慢地，慢慢地熬成一锅爱的甜粥。

一年后，三十九岁的白芷若，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看着她的那些花，冲着宝良没心没肺地笑，轻轻哼着：

“我们说好不分离”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与时间为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