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8年11月22日清晨，艾雅从被窝里出来，懒懒地拥着时磊，突然说：“这个日子多好，适合举行婚礼呢，连数字都是成双配对的。”

时磊一听，笑了：“怎么了，还想结次婚呢！”

“谁想，突然感觉这是好日子呢！”艾雅低声嘟囔了句，推了一下时磊，爬下床，走向厨房，开始准备早餐。

结婚两年，艾雅每天都雷打不动地准备好可口的早餐，而时磊也已习惯了，从**爬起来就直奔餐厅的环节。

走出家门，艾雅看了看远方，太阳很好，深秋的太阳总有一种说不清的透彻。艾雅没有走向单位，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又去看那家花店了。她喜欢花，爱花，可是她却养不活那些可爱的花儿，于是，她便因为心中的喜爱，不轻易地碰它们了。

闲暇时，她会来到这里，看看花，与每一朵花对视，然后，买一枝，插在漂亮的笔筒里。康乃馨，百合，星星草……更多的时候，是一枝玫瑰，看它从娇艳到干枯，却从不褪色，像极了爱情，灿然地开放，寂寞地欢喜，平淡地结束。

艾雅冲店里那张清纯的脸笑了笑，摆摆手，走了。那清纯的脸，是熟识她的，做个鬼脸，接着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艾雅转身走进了花店旁边的律师楼，她想去看看她的老同学劲松。

劲松做律师仅几年，却已是名满小城了。

2

11月25日，晚九点。小城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竟然很大。

艾雅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天花板，雪白的屋顶，仿佛和雪融为一体，笼了整个人。乳白的羊皮灯，反射着乳液一样的光，柔和地洒满每个角落。

时磊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呵，好冷，今年愣是下雪了呢！”

沉寂，没有人回应。

“艾雅，在吗？干吗呢？”

沉寂，依然是沉寂。

时磊换了鞋子，走进卧室，看到被窝里的艾雅：

“艾雅，还没睡呢？怎么不说话？”

没有任何回声。

时磊走过去一看，艾雅已是泪痕满面，但双眼里还依旧蓄满了晶莹的**，几欲滑下。

“怎么了你？”时磊紧张地扳着艾雅的肩头问。

“啊……”艾雅大呼一声，挣脱时磊的手，扑到**号啕大哭。她抓过被子，堵住自己的嘴，喉咙里大声嘶叫着，撕心裂肺，似悲如怒，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穿越千山万水，直抵人的骨髓。

时磊怔怔的，从认识到现在，十年了，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艾雅，他见到的，一直是那个温婉可人、遇事极淑的艾雅啊！

就在时磊发怔的那一刻，艾雅忽然扔了被子，舞动着睡衣，大声唱道：“看风过处，落红阵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欺凌……”

艾雅喜欢林黛玉，她常说，林黛玉，不单是因为吃醋和伤心而流泪，煎熬的是那个退让的过程。在爱情上，除了爱，她什么也不想要，这是怎样无私的一种爱呀，谁还能说黛玉小气呢？

可此刻，艾雅怎么会如此悲怆地唱起了《葬花吟》呢？平日动听的声音，此刻在这飘雪的夜，令人异常惊悚。

时磊上前抱住艾雅，紧锁眉头：“艾雅，你怎么了呀？你到底怎么了啊？”

艾雅使劲挣脱，那是时磊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种力量。他不敢相信，柔柔弱弱的她，怎么会有如此力量。艾雅唱着，哭着，笑着……

任时磊怎么安慰艾雅，她总是不肯安静下来。

当大雪飘飘扬扬地覆盖了整个小城，艾雅蜷在墙角，昏然睡去。

3

艾雅疯了，没有任何征兆，一场大雪之后，就疯了。人们都可惜：这样一个贤惠的女子，上帝怎么会这样款待她呢？

疯了的艾雅，从不伤及任何人，自顾自地笑着，自顾自地哭着，自顾自地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还会在某个清晨或是某个午后，找一块泥巴，对着镜子，给自己上妆；饿了的时候，拔一把路边的草，羊儿一样地咀嚼着，咽下去，很痛苦的样子，可是谁也不能从她手中夺过那把草……

看见她的人，都会轻叹口气。领她回家，她就乖乖地跟着回去，一路上支支吾吾地，说着一些含糊的话：静儿，阁楼高了，玫瑰开了，雪花飘了……人们听了，猜测着，是不是那天雪大，艾雅受了风呀，可终归只是猜测，只是猜测而已。

家里的人开始不停地东奔西走，想要给艾雅寻找一个好的环境治疗，但是每到一个地方，时间不长，家人就带着艾雅失望而归。因为每到一个新的环境，艾雅的情绪就更激动，一刻也不得安宁。只有在家里，艾雅才会偶尔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的艾雅，会拿着她的小相册，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她的小相册里有她喜欢的照片：妈妈的，时磊的，闺密的。安静下来的艾雅，会拿起时磊曾经写给她的信，轻声地读着：“你是一个大方可爱的女孩，你的人生坐标一定很美……”

一个月后，劲松找到了时磊，递给时磊一份委托书。那是艾雅委托劲松办理的一份离婚协议书，艾雅与时磊的离婚协议书，只需时磊签个字就可以了。

4

一个叫静怡的女孩出现了，她细心地哄着艾雅，如同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艾雅。

说来也怪，艾雅在静怡的抚慰下变得异常平静。只是，艾雅开始喜欢睡觉，马路旁，花坛边，墙角根，大树下……任何可以躺下的地方，都可以成为她的床。

2009年1月，静怡和时磊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当那个女孩披上圣洁的婚纱，在鲜花的簇拥下走向时磊那宽大胸怀的时候，艾雅咬着一绺头发，抱着那件陪了时磊十年的旧睡衣，蜷缩在自家的楼角，孩子般的哭泣着：“找妈妈，找妈妈……”

甜腻**的美酒，美丽妖娆的花瓣，喜气洋洋的宾客……没有人注意这个疯了的女人——这个疯了却从不招惹人的艾雅。

劲松悄悄退出了欢腾的人海，找到了墙角的艾雅。拉了艾雅的手，冰凉冰凉的。劲松心疼地看着艾雅：“你这是何苦呢？”

艾雅两只迷离的眼睛忽然专注起来，盯着劲松。劲松叹口气：“走吧，送你回家，回那个生你的家……”

艾雅似乎听懂了似的，低着头，静静地跟着劲松，身后依旧是欢腾的人群，脚下，是芬芳的花瓣……

5

时磊的蜜月看上去很快活，和他的小妻子同进同出。

艾雅似乎渐渐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偶尔，时磊会想起艾雅，去看看她，而艾雅见了时磊，怯怯的，满眼的不知所措，欲言又止的样子。

时磊唤她一声，走上前，想要抱抱可怜的艾雅，艾雅却如惊吓的小鹿一般，嗖地躲开了。在角落，远远地看着这个曾经是她全部的男人，曾经被她称为“贴身宝物”的人。

幸福的日子似乎总是太短，没有多久，那个乖巧的女孩，就弃时磊而去了。

那个女孩受不了时磊臭烘烘的袜子随便扔，受不了他歪在沙发就睡，受不了半夜的呼噜震天，受不了他还总是去看那个疯了的艾雅……

更重要的，受不了时磊那么多的“不”：不许她再去狂酒当歌，不许她K歌到午夜，不许她在小吃街头流连忘返……她忽然觉得原来的挂念、原来的浪漫，在婚姻里突然就消失殆尽了。

于是，静怡走了，她说，她深爱着时磊，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不能因了这样的生活委屈自己。

时磊开始愈加地想念艾雅。那时，从来没有人讨厌他的臭袜子，因为他看到的永远是洁净的；春夏秋冬，他从不会因为歪在沙发上睡觉而感冒，天冷天热，自然有人添衣加被；或早或晚，他从不会冷一口热一口，因为无论何时回家都会有暖胃的粥等着他……

那么多的不注意，怎么在静怡离开的日子里，这般清晰地出现了呢？时磊开始频繁地去看艾雅了。

也许是因为时磊的有心，也许是因为时磊唤起了艾雅的记忆，她发作的次数渐渐少了起来，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静静地坐在家里，笑眯眯的样子，很可人。似乎，她在开始寻找着从前……

6月，北方的小城燥热了起来。时磊不愿意早早地返回那个没有人气的家。下了班，和一帮哥们聚在一起喝酒消磨时间。

当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里，他愣了：原本乱糟糟的屋子一尘不染，那堆脏衣服已经洗干净在阳台的晾衣绳上飘舞着，厨房里飘来丝丝缕缕熟悉的红豆粥香……而艾雅正整理着他扔得乱七八糟的书。

听到有人进来，艾雅回头看他一眼，笑了，明天去找劲松吧，他会告诉你一切的。不等时磊说什么，艾雅放下手里的书，扭头离开了。

6

这次劲松给时磊的是一纸复婚协议。

原来，在艾雅疯了之前，时磊和静怡就已经同居了。2008年11月22日那天，是他们同居一周年，所以那天清晨，艾雅才那么看似无心却有心地说了那么几句，那是说给时磊听的。

可是，时磊和静怡做得很周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不知晓。只有艾雅，感觉到了时磊的异样。于是，她开始细心留意，当她得知时磊是如此喜欢那个女孩，却又不敢面对自己的时候，她开始挣扎。

到底她没有逃出自己心的围城，她决定疯掉，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时磊和静怡的事情，可以给他留足面子；同时，也成全了时磊、静怡的碧海蓝天。

疯掉之前，艾雅找到了同窗好友劲松，委托他来办理离婚协议，如果时磊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再请劲松来公证他们复婚。

时磊早已听得泪流满面。他哪里想得到，艾雅竟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以疯掉的外壳，掩护自己受伤的心，造就着自己的坚韧，用她自己的全部保护着他的尊严。

也许，唯有这样的善良和宽容，爱情才能善终，即使很苦，却能爱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