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爱他，这一点，我否定了一万次，我又肯定了一万零一次。”夏童这样一次次地在心里波涛起伏着。

第一次爱上他，是在十七岁那年。

那年，是青葱的年纪，校园的榆树高大、茂密。小镇上本没有什么品种高贵的树，像榆树、槐树这样的，倒是真的很多。

校园里的两行榆树，似乎很多年了，一到春天，就泼剌剌地开了花，结了榆钱，长了叶，树下自然是一片清凉。

放学回家的路上，多是槐树，开满了白白的槐花，香气不管不顾地钻进鼻孔，不多日，就一地落花。

当时，并不觉得那有多美。直到许多年以后，校园变了样子，榆树不知道去哪里了，回家路上的槐树，也不知为什么少了许多的花，不仅如此，那白色，也似乎多了一点灰暗，不那么洁白了。

期中考试，夏童一道道地验算着，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得分点。她是那种表面淡然、内心好胜的女孩，她不允许自己有丁点的闪失。

话说回来，其实，她一直很自卑，因为自己的不漂亮，因为自己的胖腿粗胳膊，因为自己极为普通的家境。因此，她必须努力学习，用自己响当当的成绩，来挽回自己一点小小的骄傲，让同学们老师们知道自己的存在。也许，这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的小心思吧。

可这次考试，却让夏童担心了。有道题她实在拿不准了，而这一道题，就是十二分。她紧缩眉头，冥思苦想着。

前桌的靳西康——那个红嘴唇、小眼睛、经常眯眯笑的男孩子，早早地交了试卷，在窗户前欢快地跳跃着。看样子，他应该是考得不错。

夏童心里不服气，这个平时马马虎虎的人，这次怎么会做得那么快呢？

尽管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解，夏童还是得耐着性子验算。

“老师，我要拿书！”一个响亮亮的声音，是靳西康。

“不行！”老师严厉地拒绝。然后，就听见对方一阵柔软的声音，不得不让人心疼的那种。

到底，他进来了，蹲到课桌前找书，在回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他对紧缩眉头的夏童，低低地说：“那道题就得五，你做对了！”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把一张小纸条丢到夏童面前。夏童真真是被吓了一跳，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靳西康的人早就无影无踪了。

夏童紧紧地攥着那张小纸条，手心里顷刻就冒出了汗。她纳闷——他怎么知道她是在这道题上纠结呢？

交了卷，夏童出门找靳西康，他正在榆树下和一群男生谈论着什么，手舞足蹈的。她想去叫他，可是，那么多人呢？

夏童不说话了，等到考试结束回教室的时候，她捅一下靳西康的后背：“你怎么知道我那道题拿不准？”

“咱是谁呀，你前桌呀！”靳西康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童一眼。

夏童的脸突然红了，低下头不语。

2

是的，夏童喜欢靳西康，可是，这只是她心底的秘密。

靳西康的成绩并不出色，但却聪明、帅气，也极为调皮——和每一个同学都嬉笑打闹，即便如此，也是人见人爱。

他唯独不喜欢夏童。他从来不和夏童多说一句话，好不容易说几句，也是老师交代的任务，不得已而为之。

夏童心里郁闷，怪自己不够出色。

所以，当期中考试，这个可恶的靳西康帮她作弊的时候，夏童的心，像春天的花，怦然开放，伴一阵柔风，点点滴滴到江水，浮光跃金般的，如此妖娆、明媚。

夏童抱了课本，推着自行车走在槐花树下。她在等那个她喜欢的人，那个为她作一次弊，就打开她心灵宝藏的人。

夏童不再急匆匆地赶路了，即使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日子却忽然这般美好起来。她抬头看天，蓝蓝的，安静的，偶尔一丝白云，像自己拉长的心事。

来了，那个靳西康来了！

夏童停住，看他骑着自行车飞速而来，她怔怔地看着他。他是知道的，“吱”的一个急刹车，看她，小小的眼睛里，一汪碧透的水，看着夏童并不娇嫩的脸，充满着浓情蜜意。

是啊，这个年纪的脸，应该是水灵灵的，夏童却是一脸的疙瘩。她终于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的纸条哦，那道题我对了！”

“我知道，没有我你一样对，好好考，你行的！”靳西康的浓情蜜意忽然消失，恢复了平时的利落，说完就溜了。

事实果然如此。九月，夏童如愿来到了南京那所大学，她觉得自己终于有资格说——“靳西康，我终于有资格做你的女朋友了！”

靳西康在北京上学的时候，就开始做生意了，他不喜欢被束缚，所以，大学里自由的氛围，更适合他的飞翔。

到底是聪明的男子，学业、事业两不误，两年，他已然是学校里的“高富帅”。其实，他没有多帅，但是，他拥有的精气神，拥有的一呼百应的本领，足以让他魅力十足。

靳西康是什么时候向夏童表白的，似乎没有可供参考的依据。两个人，很自然地就熟悉了起来，亲密了起来，像多年没有见过的老友，更像从未分开的老夫老妻。

两个人，没有甜言蜜语，没有花前月下，只是，谁也不曾失去谁的消息；只是，每个清晨，都会在手机短信里叫醒彼此；只是，每个夜晚，都会在手机里互道晚安。

他们恋爱了，有点像四五十年代的爱情，温吞吞的，少言寡语，不过，多了现代的媒介而已。

3

拎着箱子，一路北上，夏童要给靳西康一个惊喜。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仅努力学习，充实着自己，也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用自己做家教的钱，给自己添置新衣，购买化妆品。她觉得，一个女孩子，趁着年轻，是真的要充实一下自己的。

当她来到北京南站，站在偌大的大厅里，她似乎感觉到了靳西康的心跳，南站，一下子分外亲切起来。走上扶梯，她看玻璃外的天，淡淡的蓝，像她嘴角浅浅的笑。

她的小心脏扑通通地狂跳着，像几年前，考试场上拿到小纸条的样子。此刻，她似乎是抓到了靳西康的手臂，温暖，而踏实。

她给靳西康发短信：“我到北京南站了。”

拿着手机，看着屏幕，美美地笑，她知道，很快就有回复的短信。

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竟然还没有他的消息？

夏童终于坐立不安了，没发出去？是他忙？还是……

手机显示已经发送成功。而每次再怎么忙，他也回一个短短的：“忙，安。”

今天怎么了？

正胡思乱想着，短信来了，夏童倏地一下子从大厅的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那一行蓝色的字：“凯宾520房间已定，你去吧。我忙，不接你了。”

夏童有点失望，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的。谁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一个人打车来到酒店，把自己狠狠地扔到**，一路的劳累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过是想来看看他罢了呀，况且，她会很安静的呀。

也许，真的是他很忙吧。那就先收拾好了。

她一跃而起，拖过行李箱，拿出那件跑了若干个商场才买到的衬衣。那衬衣，是格子的，那是她想了一千次，一万次的样子，她知道，他穿上会很帅。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这是她牙缝里攒下的几个月的生活费。

其实，靳西康也会给她钱，但她从不会要，她会发个笑脸给他，说：“亲爱的，我不需要呢！你好好保重自己哦！”

夏童的日子过得单纯而节俭——上课，写作业，发短信，偶尔，会参加一下学校的一些活动，而在活动中，她始终是那个最安静的人。

一个月多少条短信，夏童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不管靳西康的短信到不到，她的短信总是如约而至。

她发的短信，有时候很烟火，有时候，很文艺。记得最动情的一次，她写道：“因为你，相信喜欢，相信地久天长；因为你，相信缘分，相信命中注定；因为你，相信坚强，相信心诚则灵。”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一个人，远远地爱着这个男子，这个男子，只是偶尔的短信；偶尔的电话；偶尔地说，想你。

而这，足够了。每一个电话，每一条短信，都让夏童说不出的欢喜，像一朵春天的花，饱满而安静地绽放着。

终于按捺不住思念的侵蚀，于是，她来了。

4

看到靳西康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午后。靳西康打电话约她出来，却不肯上楼去叫一下她。

夏童想着，见到靳西康的时候，第一句会怎么说，或者，会不会拥抱，亲吻。

想到这里的时候，夏童的脸突然红了，周身燥热了起来——她害羞了，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呢？她可是个矜持的女孩啊！

夏童下楼的时候，靳西康正在大厅里张望着。见她来了，微微一笑：“太忙了哈，来晚了！”

“哦，没关系。”夏童也微微一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隔壁的餐厅，餐厅的名字很好听，夏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很久以前。

完全没有夏童的想象，两个人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兴奋，倒真是像两个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人，一起吃个饭罢了。

夏童的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就慢慢安静了下来。

夏童慢慢抬眼，看这个珍爱着的男子，正狼吞虎咽着。

嗯，是这样的，他吃饭一直是这个样子呢。夏童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安慰，他真的还是那个他，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吃饭了。

可是，那槐树下的眼神，怎么找不到了呢？

夏童呆呆的。

“吃啊！”靳西康招呼着夏童，夏童赶紧低了头。

“西康……”夏童放下筷子，轻轻地叫了一声。所谓，那一声，千娇百媚，万古柔肠。

“嗯，什么事？”靳西康抬头看她，一脸的茫然。

夏童看着他，心再次狂跳起来，她想说：“西康，我一直想你，你怎么才来啊！”

“没事，你是不是很忙？”夏童很俗气地问了一句。

“还可以。你呢？”

夏童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想说：“西康，你抱抱我，好吗？”

“没事，和学姐整理课题呢！”夏童还是什么都没说。

“哦。”靳西康没发表什么意见，也没说离开。

“西康，毕业后，能不能一起在北京就业？”夏童真的想这么问。

“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就突然来了呢？”靳西康终于问了。

终于问这个问题，夏童一肚子的话想说。

“不是突然，是想了好长时间了，想你……”夏童说完的时候，脸整个滚烫起来，深深地埋下了头。

其实，两个人在电话、短信里也有点点滴滴的浓情蜜意，说出来，夏童反倒觉得有几分春天樱花的味道，不管不顾地，疯狂地开，有点不知廉耻了。

靳西康又“哦”了声，说：“其实，我特别喜欢你安静的样子。”

这是见面以来，靳西康说过的最动情的话。

“那时候，”靳西康继续说，“总觉得自己聪明，蹦蹦跶跶的，常让老师操心。老师说，我要是有你的一半认真就好了。于是，常常看你，久了，觉得你的安静，竟如此动人。后来，我玩命学，倒也好，算是上了大学。大学里，你就好像我的镇静剂，让我淡定，让我踏实……”

“靳西康，我先回了啊！”一声脆脆的招呼，打断了靳西康的话，两个人同时扭头，只见一个身着墨绿裙子、麻布上衣、披着长发的高个女子，从后面走来，出门的时候，冲他们挥一挥手。

“我女朋友……”靳西康说。

5

夏童是怎么回来的，她不知道。

在北京的日子里，她重新梳理着自己和靳西康这五年的点点滴滴，却未曾找到他说爱她的只字片语。他从来没爱过她，他爱的，也许只是一份安静，而她，却恰好拥有。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故事啊，是自己贪恋爱的美色，才喜欢上靳西康的吧。

而他，即使爱上了别人，也从不放弃给她的消息，他喜欢的，不过是自己拥有的或者还没有拥有的青春萌动吧。

夏童回到家乡，来到镇上的运河边，两岸的槐花喜滋滋地露出了笑脸，个个乳白、娇嫩，散发着淡淡的香。微风拂过，有点点落花，漂在水面，素然欢喜着。那一河春水，温暖、清澈地载着它们，慢悠悠地淌着。

夏童仰起脸，轻轻眯了眼。

“我知道，没有我你一样对，好好考，你行的！”她似乎听见了那时候靳西康对她说过的话。是的，没有他，一样的。

可是，她还是爱他，就像爱自己的青春。

她笑着，两行清泪，和着槐花，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