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祈铭冲完澡出来发现罗家楠的枪套就扔在茶几上,旁边还放着吃了一半的面包,可人已趴在沙发上睡得深沉,显然是累坏了。看着罗家楠睡得毫无防备的样子,祈铭摇摇头,转身上二楼从柜子里抱出条被单下去给他盖上。
调暗客厅灯光,祈铭到迷你吧台那给自己倒了差不多杯子底厚度的威士忌,坐到阳台上的电脑桌旁透过落地窗遥望城市的夜景,享受这片刻的安宁。阳台被房东改造成了阳光房,外景近处没有高楼,视野开阔,以及房屋的整体构造都是他喜欢的风格。为此他送了帮忙找房子的邵辰一瓶好酒作为感谢。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邮件提醒。祈铭打开一看,是以前的同事发来的咨询,询问他有关一具保险公司要求做尸检的遗体可能罹患何种癌症,才会导致全身充满癌细胞却找不到原发病灶。这事关巨额的保险金赔偿,如果查出来原发病灶不在保单承保范围之内,保险公司就能省一大笔钱。邮件里附有详细的诊疗报告以及尸检报告。死者为非裔女性,从入院到死亡仅两个月。医生没能查出原发病灶,没想到尸检也查不出来。
祈铭边喝威士忌边认真阅读每一条记录。杯子里的酒喝完,资料刚好阅读完毕,他挪动手指给对方回复邮件:【有可能是黑色素瘤,虽非裔患此病概率极低但记录显示她有二分之一的白种人血统,故需考虑该病为原发病灶。可在手掌、脚掌、甲盖下缘、大腿内侧等肤色较浅处寻找黑痣做病理切片。】
放下手机,祈铭起身去厨房冲洗杯子,刚洗好就听到身后传来罗家楠的声音:“还不睡啊……你可真行。”
“马上。”
关上水龙头,祈铭回头看了眼罗家楠——哥们有条腿骑在沙发背上,睡相难看得令人咋舌。他被水流声吵醒,迷迷糊糊地在那嘟囔。祈铭懒得搭理他,擦干杯子和手,关掉迷你吧台上用来照明的小灯,转身摸黑往二楼的卧室走。
“等等……”罗家楠抬起只手,“给留个亮……”
踩亮沙发边的地灯,祈铭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罗家楠满足地勾起嘴角,这让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多大个人了还怕黑?
监控显示唐建孝出医院后上了859路公交车,乔大伟和许杰一大早就去公交公司调车载监控,直到中午才回局里。
“车载监控显示唐建孝在东埔站下车。”照旧是午餐时间开会,许杰用筷子指向定格的画面,“东埔那边是本市最大的一片待改造老旧建筑区,私搭乱建极为严重,电线网线都拉在空中,道路狭窄车辆无法驶入。”
“确定唐建孝下车后是进入这片区域了?”陈飞问。
乔大伟调出另外一段视频,说:“这是公交车站旁边的监控拍到的,也是唐建孝最后一次被拍到。由于已经列入改造计划,目前该区域内没有安装执法机构的摄像头。”
“罗家楠。”陈飞敲敲桌面,“吃饱了没?”
罗家楠举起根香蕉。“饭后水果还没吃。”
“搁那,没人偷你的。”陈飞斜了低头偷笑的赵平生一眼,对罗家楠正色道:“你不是怕被抢功劳么?现在就去东埔,给我挨家问,找不到唐建孝的下落别回去睡觉。”
“没问题,头儿,查到之前我就睡车上。”罗家楠把香蕉往苗红手里一塞,“师傅,替我看着啊,谁敢偷吃你就帮我敲他。”
结果苗红当着罗家楠的面把香蕉剥开给吃了。
在车上祈铭一边听着罗家楠叨叨自家师傅有多冷血,一边给前同事回邮件。同事在死者的外/阴内侧找到了癌变的黑痣,跟他吐槽保险公司理赔调查员得知原发病灶在承包范围之内后,一张白种人脸阴沉的比死者还黑。
罗家楠用余光瞥见祈铭低头摆弄手机,提醒道:“在车上别老看手机,容易晕车。”
“我的三半规管功能良好,从不晕车。”祈铭说着,收起手机。
“三什么?”
“半规管,脊椎动物内耳中控制体平衡的器官。”抬手敲敲耳侧,祈铭意味深长地看了罗家楠一眼,“没见过?下次尸检的时候给你切开一个看看。”
“谢了,我怕我以后吃不下凉拌猪耳。”
罗家楠干巴巴地挤出个笑——珍爱生命,远离法医。
——————
东埔原来是大型国营工厂的厂区宿舍,九十年代末旧城改建时工厂被拆掉了,迁移到工业开发区,员工们也绝大多数都随厂搬迁到那边。现在这里的房子多被外来人口租住,路面被一层接出来的门脸房挤得满满当当。罗家楠绕着外面的大路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停车的地方,不得已只好把车开上人行道,停到一家小超市门口的空地上。
老板一看门口堵了辆越野,立马走出来敲罗家楠身侧的车窗。等他按下车窗后满脸不耐地嚷嚷着:“这不让停车,挪开,挪开,交警会来贴罚单。”
罗家楠把警徽一亮,开门下车。老板一看是警察,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又有逃犯藏进来了?”
由于区域内道路错综复杂,违建众多房租便宜,东埔这片曾是著名的通缉犯藏身处,以前刑侦处的老警员们就有“十个逃犯有八个在东埔,还有两个在去东埔的路上”这样的说法。近几年来多方协力整治,加强了流动人口的管理和房屋租赁的备案,现在已经很少有逃犯再来这里落脚了。
“这人你见过没?”罗家楠不会向无关人员透露案情细节,这是规定,也谨防打草惊蛇,“有一起案子需要他协助调查。”
老板眯起眼看了看照片,摇摇头。“没印象。这儿人太多了,流动性又大,今天来明天走的,来买东西的都是熟客。”
侧头看了祈铭一眼,罗家楠示意接着往里打听。一连问了十来间铺面,都没人认出唐建孝。再往里走有两条岔路,祈铭用手机拍下照片,和罗家楠分头进行询问。可岔路之后还有岔路,祈铭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在蛛网般的巷子里迷路了。这地方的路因为违建而成斜的了,无法分辨方向。墙与墙的间隔仅有一人多宽,连天空都被加盖出来的屋顶挤成一条线。
恰好罗家楠打来电话,说有人认出唐建孝了,让他到和自己在刚才分开的岔路口汇合。祈铭挂断电话返回头找路,老实说他现在已经转晕了,有的巷口看起来像是自己刚才走过的,进去却又发现根本没来过。但这里已经没有做店面的门脸房了,他走了得有五分钟都没碰见个活人可问路,野猫倒是有几只。
罗家楠的电话又打过来催他,问他在哪。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祈铭如实告知,“迷路了。”
“找人问啊!”
“没人,我好像走到最里面的居民区来了。”
“真麻烦。”罗家楠不耐地咋舌,“你把定位用微信发给我,我过去接你。原地待着啊,别乱跑!”
将自己的位置发送出去,祈铭站在巷口等待罗家楠出现。有只小黑猫蹲在围墙上冲他“喵”了一声,歪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人类。从猫身上收回目光,祈铭朝左右两边分别张望着,猜测罗家楠会从哪边冒出来。
寂静的巷子狭窄地延伸着,逼仄压抑,尽头是贴满小广告的围墙。这里没有绿色,只有灰扑扑的水泥和被风化了的红砖,以及反射着日光的铁皮棚子。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萧瑟,祈铭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期盼过别人的出现了。
好在罗家楠没让他等太久,但声音比人先出现:“祈铭?祈铭?”
祈铭左右看看,然后发现声音是从正对着自己的方向传来。“我在这。”他回应道。紧跟着罗家楠就从他对面的墙头上冒了出来,跳下来边拍衣服上蹭的灰尘边抱怨:“我靠,你怎么进来的?我按定位走着走着都没路了,穿了好几个院子才过来。”
“你肯定是错过了某个巷口,我刚走的时候,有一个地方要侧身才能过。”祈铭抬手帮他拍去衣袖上的灰尘,“现在走哪边?”
罗家楠左右看看,朝右边一指。“这边。”
“按照人类的行为习惯来说,迷路时遇到岔路选择左边走,回到入口处的可能性比较大。”祈铭认真地看着他。
罗家楠笑出了声:“打住,你说的这套要行的通还用我来接?”
这下祈铭不说话了。也是,他就一直往左边拐才拐到这么个就算抛尸也不会被人发现的鬼地方。
——————
兴许终于是压了祈铭一头,罗家楠这嘴一路上就没停过——
“你说你一不会开车二不记路还老爱出外勤,这不给我找麻烦呢么?”
“别总相信专家的话,真的假的你知道么?”
“下次再遇到这事我就报失踪人口了啊,诶对,你身份证号多少?”
“不说话?你这人也太小——诶,祈铭?”
罗家楠的声音在回头时戛然而止,祈铭又不见了。刚才还跟着呢!这怎么又丢了!?他立刻返回头去找,发现祈铭停在刚刚走过的一处拐角那垂头扶着墙。罗家楠大步走到他身边,看到祈铭的脸色有些苍白立刻伸手去扶对方的胳膊。
“怎么了这是?头晕?”
“放开我!”祈铭的声音里带着罗家楠从未听到过的紧张和焦虑。没等他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祈铭就挣开他的胳膊扶着墙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就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
“嘿!看着点!”幸亏罗家楠手长腿长,一步跨过去拦腰撑住祈铭,“你到底怎么了?不舒服别逞强啊,我背你走。”
“我没事!你别管——”祈铭胡乱地挥开罗家楠的手,又去摸索墙壁。看着他那副试探着的样子,罗家楠猛地反应过来:“你看不见了!?”
祈铭没说话。他摸到墙壁后靠在上面,急促地喘息,镜片后的双眼涣散无神。这下罗家楠是真急了,也不管祈铭乐意不乐意上手就把人架起来。祈铭没能挣开他的钳制,又感觉到罗家楠是要背自己,立刻说:“没事!只是阵发性的失明,几分钟就好!”
罗家楠停下动作,转头看着祈铭,惊讶地问:“你以前就有这毛病?”
沉默了一会,祈铭点点头。“先天性脑血管畸形,偶尔会因缺血引发失明,通常几秒到几分钟就可以恢复。”
“这个……偶尔是有……多偶尔?”罗家楠抬手在祈铭眼前晃了晃,呃,还没恢复。
事实上祈铭的视力已经开始恢复了,他能模糊地看到罗家楠在自己眼前晃悠巴掌,于是抬手拍开。“不一定,有时几年也没事,有时一两个月就犯一次。”
“没的治?”罗家楠讪讪地收回手。
“动手术的话,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会造成永久性失明。”祈铭摘下眼镜,摸出手帕揉眼睛,“但畸形血管的供血能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减弱,假设我活得足够长,最终的结局也会是变成瞎子。”
罗家楠真心对祈铭的遭遇感到抱歉,但他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从来不是。所以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没事,就算你瞎了,也是个聪明的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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