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金海五十过半的年纪,方头大脸身材敦实,门庭宽阔浓眉虎目,耳垂厚厚地垂在脸侧,满脸福相又不失威严。瞧见罗家楠的警徽后,他伸出把玩着核桃的手示意两位不速之客坐下。罗家楠和祈铭对视一眼,分别在办公桌前长条沙发和单人沙发上坐定。一位穿着旗袍的窈窕茶师为他们沏了一盏功夫茶后便坐到旁边的古筝后面,弹起一曲《高山流水》。
“高先生好雅兴。”罗家楠抿了口茶。茶叶不错,在产地也得起码千把块一斤。
洪厚地笑声出来,高金海胡撸了一把半秃的脑袋,说话声中气十足:“传统文化嘛,年轻人喜欢听流行歌曲,我们这些老人家还是得听这个才顺耳。”
“我今天要说的话可能就没那么顺耳了,高先生。”罗家楠搓了搓手,老实讲他并不认为高金海是个和善的人,说是笑面虎还差不多,“警方最近在调查一起无头尸案,目前线索指向渔船。您是这方面的行家,有些问题需要请教您。”
高金海站起身,从雪茄盒里抽出两支雪茄递给罗家楠和祈铭。祈铭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罗家楠倒是接了过来,抄起茶几上的雪茄剪剪掉一头后就着高金海划燃的火柴点上。他一向遵循的原则就是,查案的时候没必要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姿态,越是轻松的氛围越能问出想要的东西。
“行家嘛就不敢当,但我十分愿意和警方合作,罗警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高金海给自己也点上一支,他这边抽雪茄边把玩核桃的模样倒很像民国时期的商贾大户老爷。
点点头,罗家楠问:“是这样,您知道不知道,有没有渔夫专门钓河鲀的?”
“呦,河鲀都是养殖的。”高金海想了想,“倒是跨海大桥那边有一片海域还能钓到野生河鲀,可也没人吃啊,大船都走那条线,油污味重,钓上来的都扔回海里去。”
“我们在找一艘渔船。”祈铭皱眉挥开飘到眼前的烟雾,他有点嫌罗家楠拐弯抹角,“吃水不超过两米的,螺旋桨大约在六十到八十公分之间。”
高金海上下打量了一番祈铭,冲他笑了笑:“那种不是我手下的渔船,要么是私人的小船,钓海鳗或者石斑的,要么是清污船。”
罗家楠算是明白为何许杰和乔大伟走访了三个码头都一无所获了,高金海说的那种船不会花钱停泊在大码头上。高金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祈铭和罗家楠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失望。他理了理唐装的对襟领口,淡笑道:“当然了,这一片只要是下海的,哪怕它是片木板也得我点头才行。”
放下雪茄,罗家楠说:“高先生是业内翘楚这毫无疑问,现在,得烦劳您提供一下清污船和私人船主的信息。”
“罗警官您说笑了,上百条船的资料,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高金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罗家楠。
罗家楠沉思片刻问:“你有什么条件?”
“罗警官,我就喜欢和你这样聪明的小伙子打交道。”高金海站起身,走到办公桌旁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资料递给罗家楠,“海关扣了我三船货,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些小玩意儿,说是手续不全,现在要我补四十万的税,你说说,啊?这哪是税啊,根本就是罚款嘛,那三船货加起来都不值四十万。”
沉下脸,罗家楠将那摞纸扔到茶几上,表情严肃地说:“知情不报,我可以告你妨碍公务。”
“我一没藏匿凶手二没阻挠你们办案,这算哪门子的知情不报啊,罗警官?”高金海轻哼一声,“大不了我缴罚款就是喽。”
祈铭侧头给罗家楠传递了一个眼神。办案时为了找寻线索,适当的妥协是必要的,这就好比用减轻刑罚来换取污点证人的证词,只不过现在换成了给证人省钱。罗家楠当然清楚这个,但他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那要让你失望了,高先生,警方不接受威胁。祈老师,我们走。”罗家楠站起身,表现出离开的意图。他算准了高金海担心他们出了这个门就不会再回来。
果然,高金海立刻说:“着什么急走啊,喝茶喝茶,来来来,罗警官,坐下坐下。你总得尊重下老人家吧,在外面你也得叫我声叔叔不是?对了,话说我当年和老鹰一起从香港往回背货的时候,你们还都在念幼儿园呢。”
听到“老鹰”的名号,罗家楠的眼神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耳后的伤疤。高金海说的这个老鹰曾经是本地最有势力的大佬,他卧底三年就是为了把这家伙送进监狱。当初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取得老鹰的信任,他替对方扛了十四刀。虽然现在伤口早已愈合,但听到这个名字,曾经以命相搏的画面又历历在目。
而高金海提起老鹰就是在暗示他们,自己的关系网足够广,并不是只有他们这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可选。但和警方合作无疑是最快捷,最不需要搭人情的选择。
“高先生,虽然我是晚辈,但有句忠告还希望您能听一听。”祈铭直视着高金海的眼睛。
罗家楠看着祈铭,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
高金海坦然地笑着:“但说无妨,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并不是案子上的事,高先生。”祈铭抬起手,朝高金海左侧比划了一下,“您曾经常年出海,对吧?”
高金海点点头。
“最近几年,每逢阴雨天气,您的左下肢是否会感到麻木和疼痛?”
高金海又点点头,眼神微露惊讶之意。
祈铭继续说:“我从您走路的姿势判断出,您的左髋关节磨损严重,应该尽快就医,拖延治疗到后期有可能需要更换人工髋关节,这是大手术,卧床时间久,并且有可能引起一系列的并发症。”
高金海手里的核桃也不转了,扶着座椅把手微微探身道:“呦,没想到警队里还有医生?”
“我是法医顾问,专门研究尸体的。”祈铭的话让高金海的嘴角微微抽了抽。罗家楠憋着坏笑在旁边煽风点火:“我们祈老师是从美国回来的专家,他的话您可得听,高先生。”
高金海讪笑着点点头。“哎呀,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啊。你还别说,我一直以为是常年在海上待的,寒气湿气重这腿才老疼。”
“您走路习惯将重心压在左腿上,想必在海上干活的时候,也习惯用左腿吃劲。您说的寒气和湿气重是会导致风湿,但那通常是在膝关节或者踝关节上发病,而您的问题显然是在髋关节上。”祈铭说完,轻啜一口茶水。
高金海呵呵地笑了两声,说:“行,我明天就去医院,说实话,我老高活到这把岁数,还真他妈不知道医院大门朝哪开的。”
“身体健康是好事,但既然岁数到了,必要的体检还是要做的。”祈铭放下杯子,看向罗家楠,“可以走了么?”
“啊?哦,走。”罗家楠再次起身。
高金海这回倒是没留他们,而是一并起身,对他们说:“罗警官,祈老师,咱们今天算交个朋友,啊,资料呢,明天我派人给你们送局里去,另外罚款的事……”
“我和队长商量一下,高先生,但不保证能帮的上忙。”罗家楠也是给台阶就下。
“叫海哥,别见外。”高金海朝弹奏古筝的姑娘招招手,“小刘啊,给两位警官一人拎一盒海鲜礼盒放车上去。”
“这可不行,我们不能收东西!”罗家楠赶紧制止那姑娘,“你坐下,别拿,拿了我也不要。”
“见外了不是,小刘,快去!”高金海的商人做派立刻显现出来。
祈铭及时出言化解了两边的争执——
“别麻烦了,我吃海鲜过敏。”
回去的路上,罗家楠问祈铭:“你海鲜过敏啊?”
“不是,那样说只是为了防止他往你后备箱塞满海鲜。”祈铭朝车窗外看去,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罗家楠被他笑的有点迷糊,问:“吃错药啦?”
祈铭摆摆手,摘下眼镜拿出手绢擦了擦,笑着摇摇头。“我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案子。”
“哦?说来听听?”
“田纳西州的一件事,那边每年都会发洪水,经常有人失踪。我那会还是实习生,跟着老师去当地做尸体辨别,你知道的,被水泡上一个礼拜,外加高温,尸体涨得像气球。”
罗家楠心说我当然知道,可问题在于,这有什么好笑的?
“有一个菜鸟,取dna样本的时候被喷了一身的腐败组织,臭味一个星期都洗不下去。”祈铭边说边笑,也不管罗家楠的脸皱的有多难堪,“后来都回学校了,有一天他突然从白大褂兜里翻出条鱼干,应该是从尸体里喷出来的,洗衣服时没洗出来,直接被烘干机烘成鱼干了……从那之后他再也不吃鱼了,人家问他为什么他就说自己过敏。”
我以后也不想吃鱼了,罗家楠翻了个白眼。这种大概只有法医能听得懂的冷笑话真挺膈应人的。
老韩被医院请去做尸检了,法医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罗家楠拽过把椅子坐下,抬起大长腿翘到老韩的办公桌上,随手抄起本《法医协会月刊》翻看。
“把腿拿下去。”祈铭捧着个盒子站到他旁边,“这是控菌环境,你要想在这泡着就去把鞋套穿上。”
罗家楠低头看了眼祈铭脚上的竹拖鞋,翻翻眼睛站起身。“哎,好人难当啊,这不怕你一个人守着——”他朝斜对面的停尸房抬了抬下巴,“那些东西害怕嘛。”
“也不知道谁害怕。”
祈铭低声嘀咕了一句,把手里的盒子往台子上一放,打开盖子。罗家楠套上鞋套凑了过来,手里举着书随意地扇着,探头问:“这什么啊?”
“骨——罗家楠!”祈铭往后猛的退开半步,因为罗家楠手里的书把盒子里的骨灰给扇起来了。罗家楠倒是被骨灰糊了一脸,他朝旁边呸了呸,边掸衣服边问:“这什么鬼东西,怎么这么涩。”
祈铭将排风系统开到最大,说:“骨灰。”
罗家楠好险被自己的吐沫呛死,捂着嘴冲出法医办公室直奔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苗红正好下来拿资料,差点被自己徒弟风风火火地撞个跟头,紧跟着又被卫生间里传来的呕吐声弄得皱起眉毛。
“罗家楠怎么了?怀孕啦?”走进法医办公室,苗红一脸坏笑地问正在清理台子上散落骨灰的祈铭。
祈铭笑着摇摇头,没接话。过了一会罗家楠扶着墙进来,抄起瓶放在墙边的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苗红打开老韩的电脑,边打印资料边调侃自己的亲生徒弟:“怎么回事啊,罗家楠,谁干的?”
罗家楠抖着手指向祈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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