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我三点左右醒来,听到凯瑟琳在**翻来覆去。
“你没事吧,凯特?”
“我有点痛,亲爱的。”
“有规律吗?”
“不是很有规律。”
“要是有规律的痛,我们就得去医院。”
我很困,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我又醒了。
“你还是打电话给医生吧,”凯瑟琳说,“我觉得要生了。”
我去给医生打电话。他问:“间隔多久痛一次?”
“隔多久痛一次,凯特?”
“差不多一刻钟吧。”
“你们上医院吧,”医生说,“我穿好衣服马上就去。”
我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火车站附近的车库,想叫一辆出租车。一直没人接电话,过了很久,终于有个人接了我的电话,他答应马上派一辆出租车来接我们。凯瑟琳正在穿衣服。她的包里装满了住院必需品和婴儿用品。我走到走廊上,按铃让电梯上来。我等不到响应,就走下楼去。除了一个守更的人,楼下空无一人。我自己把电梯开上去,把凯瑟琳的包放进去,她自己走进来,我们就下去了。守更人为我们打开门,我们坐在门外台阶旁边的石板上,等待出租车。晚上天很晴朗,天上繁星点点。凯瑟琳很兴奋。
“我很高兴,终于要生了,”她说,“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是个勇敢的好姑娘。”
“我不害怕。不过,我还是希望出租车快点来。”
我们听到车从街上开过来的声音,接着看到了车头灯。车开上了进饭店的车道,我扶着凯瑟琳上了车,司机把行李包放在前面。
“去医院。”我说。
我们下了车道,开始上山。
到了医院,我们下车走进医院,我拎着包。有一个女人坐在办公桌边,拿出一个本子,准备记凯瑟琳的姓名、年龄、地址、亲属和宗教。她说她没有宗教信仰,那个女人就在这个词后面的空格上画了一条横线。她报的姓名是凯瑟琳·亨利。
“我带你们去病房。”她说。我们乘电梯上去。那个女人让电梯停下来,我们走了出去,跟着她穿过通道。凯瑟琳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就这间,”那个女人说,“请你脱掉衣服,上床。这是你的睡衣。”
“我有睡衣。”凯瑟琳说。
“你还是穿这件吧。”那个女人说。
我出去,坐在通道里的椅子上。
“你可以进来了。”那个女人在门口喊。凯瑟琳躺在狭窄的**,穿着朴素、宽松的睡衣,看上去好像是用粗布床单改做的。她对着我笑。
“我现在痛得厉害。”她说。那个女人握着她的手腕,对着表算阵痛的时间。
“这次够呛。”凯瑟琳说。我从她的脸色可以感受得到。
“医生在哪里?”我问那个女人。
“在楼下睡觉呢,他必要的时候会来的。”
“我得先帮夫人一下,”护士说,“请你再出去一下好吗?”
我走到通道里。通道里空****的,有两个窗户,两边的门都关着。这里可以闻到医院的气味。我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地板,为凯瑟琳祈祷。
“你可以进来了。”那个护士说。我进了病房。
“你好啊,亲爱的。”凯瑟琳说。
“怎么样?”
“越来越频繁了。”她的脸扭成一团,然后笑了。
“这次是真的厉害。要不要再把手放到我的背上,护士?”
“如果有帮助的话。”护士说。
“你走吧,亲爱的,”凯瑟琳说,“出去找点东西吃。护士说,我这样子可能要很久。”
“第一次分娩通常很慢。”护士说。
“出去吃点东西吧,”凯瑟琳说,“我挺好的,真的。”
“我待一会儿吧。”我说。
阵痛相当频繁,然后缓了一点下来。凯瑟琳很兴奋。阵痛得厉害的时候,她叫了几声,阵痛过去之后,她又显得很失落,很害羞。
“你出去吧,亲爱的,”她说,“你这样让我很不自在。”她的脸又扭成一团,“好了,过去了。我想做个好妻子,生个孩子,我不想让你觉得像个傻瓜。亲爱的,去吃早饭吧,过会儿再回来。我不会惦记你的。护士对我好得很。”
“早饭可以慢慢吃。”护士说。
“那我去了。再见,亲爱的。”
“好的,亲爱的。”凯瑟琳说,“顺便带一份好吃的回来给我。”
“哪里可以买到早餐?”我问护士。
“沿着街道走到广场,那里有一家咖啡馆,”她说,“现在应该开了。”
外面天已经渐渐亮了。我沿着空****的街道走到咖啡馆,窗里透出灯光。我走进去,站在吧台边,一个老头儿给我端来了一杯白葡萄酒和一份奶油蛋卷。蛋卷是昨天的,我拿着它蘸酒吃了,然后喝了一杯咖啡。
“你这么早干什么呢?”
“我妻子在医院生孩子。”
“明白了,祝你好运。”
“再给我一杯酒。”
他拿瓶子朝杯子里倒,拿不稳,溢出来了一些,流到吧台上。我喝了酒,付了钱,走出去。在外面的街道上,居民从家里拿出来的垃圾桶排成两列,等着收垃圾的收走。一只狗在嗅着一只垃圾桶。
“你要什么?”我问。我朝垃圾桶里瞧,看看是否有什么可以掏出来给它的。最上面只有咖啡渣、灰尘和一些枯掉的花朵。
“什么也没有,狗狗。”我说。狗穿过街道跑了。我进了医院,上楼,到了凯瑟琳在的那层,穿过通道,走到她的病房,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我推开门,病房里空无一人,凯瑟琳的包放在椅子上,她的睡衣挂在墙上的钩子上。我出来,穿过通道,到处找人。我找到一个护士。
“亨利夫人去哪儿了?”
“一位女士刚刚去了产房。”
“在哪里?”
“我带你去。”
她把我带到通道的尽头。门微微开着,我看到凯瑟琳躺在台子上,盖着被单。护士站在一边,医生站在另一边,旁边有几个钢瓶。医生手里拿着一块橡皮面罩,面罩接着一根管子。
“我给你一件大褂,穿上就可以进去,”那个护士说,“到这里来。”
她给我披上一件白色的大褂,然后拿别针在脖子后面别好。
“你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产房。
“你好,亲爱的,”凯瑟琳说,她的声音有些紧,“我没什么进展。”
“你是亨利先生吗?”
“是的。一切顺利吗,医生?”
“很顺利,”医生说,“这里可以吸气,能够减轻痛苦。”
“我现在就要。”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套在她脸上,转动了一个旋钮,我看着凯瑟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把面罩推开。医生又转了一下,关掉了。
“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刚才有一阵子痛得快不行了,我差点晕过去了,对吧,医生?”她说话的声音很奇怪,说到“医生”两字的时候,声调升得很高,很飘。
医生笑了。
“我还要。”凯瑟琳说。她把橡皮面罩紧紧地捂在脸上,急促地吸气。我听到她呻吟了一下,然后,她把面罩摘掉,笑了。
“这次厉害,”她说,“非常厉害。别担心,亲爱的,你走吧。再去吃一顿早餐吧。”
“我不走了。”我说。
我们是凌晨三点去医院的。到了中午时分,凯瑟琳还在产房里。现在又不怎么痛了。她看上去很疲倦,脸色憔悴,但她情绪还很不错。
“我不行,亲爱的,”她说,“很抱歉,我原以为会很简单。哦,又来了……”她伸手去拿面罩,飞快地套到脸上。医生转动旋钮,一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阵痛就过去了。
“不是很厉害,”凯瑟琳说,她笑了,“我居然不知道有这种气体。真管用。”
“我们带一些回家。”我说。
“又一阵来了。”凯瑟琳说。医生转动旋钮,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间隔多久来一次?”我问。
“大约一分钟。”
“你不吃午饭吗?”
“我马上会去吃点东西。”他说。
“你一定要吃,医生,”凯瑟琳说,“很抱歉,我拖了这么久。我丈夫可以给我吸气吧?”
“也行,”医生说,“转到二。”
“我明白了。”我说。气瓶上有个表盘,表盘上有一根指针,转动旋钮可以转动这根指针。
“我现在就要。”凯瑟琳说。她把面罩紧紧捂在脸上。我把转盘指针转到“二”的位置,凯瑟琳摘下面罩,我就把它关掉。我很感激医生把这个差事交给我。
“你会了,亲爱的?”凯瑟琳问。她摸着我的手腕。
“当然。”
“你真可爱。”她吸了太多气,好像有点醉了。
“我在隔壁房间吃,”医生说,“你可以随时来叫我。”过了一会儿,我过去看到他在吃东西,再过了一会儿,我却看到他躺着,在抽烟。凯瑟琳体力渐渐不支了。
“你认为我生得下来吗?”
“生得下来,你当然生得下来。”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用力挤,但毫无反应。又来了,给我吸一口。”
下午两点,我出去吃午饭。咖啡馆里有几个人在喝咖啡,桌子上放着几杯樱桃白兰地和苹果白兰地。我在一只桌子旁边坐下。“还有东西吃吗?”我问服务员。
“午餐时间已经过了。”
“有没有常备的东西?”
“有德国酸菜。”
“给我一份德国酸菜,一杯啤酒。”
“小杯还是大杯?”
“小杯,淡的。”
服务员端了一盘酸菜,上面放着一大块火腿,还有一根香肠埋在酒浸泡过的辣卷心菜里。我吃了酸菜,喝了啤酒,我很饿。我看着咖啡馆里的那些人,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打牌。我旁边那张桌子的两个人在说话,抽着烟。咖啡馆里烟雾缭绕。我吃早饭的吧台后面站着三人,除了早上那个老头,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胖女人,她坐在柜台后面,盯着服务员放到桌子上的所有东西,还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小伙子。我很好奇,不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少个孩子,都长成什么样子。
我吃完了酸菜,就赶回医院。这条街道现在干净了,没有垃圾桶。天上云层很厚,不过还是有阳光穿透下来。
我乘电梯上楼,穿过通道,来到凯瑟琳的病房,我的白大褂脱在里面。我穿上大褂,绕过脖子别好别针。我对着镜子看,胡子拉碴,根本不像医生。我穿过通道去产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门。没有人来开门,于是我把门推开。医生坐在凯瑟琳旁边,护士正在产房的另一头忙活着。
“你丈夫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的医生真好,”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奇怪,“他一直在跟我讲故事。痛得太厉害的时候,他就让我彻底失去知觉,他很棒。你很棒,医生。”
“你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你不应该说出来。”随即,她又叫,“给我,给我。”她抓住面罩,短促而深沉地吸气,气喘吁吁,让呼吸机都在叫。然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医生伸左手把面罩摘下来拿走了。
“刚才这一阵非常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很奇怪,“我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已经从鬼门关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那个地方别再去了。”
“不会的,不过我不怕,我死不了,亲爱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医生说,“你不会死,不会抛下你的丈夫。”
“哦,不会,我不会死,我死不了,死是愚蠢的。又来了,给我。”
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你出去一下,亨利先生。等会儿我再做个检查。”
“他想了解我的情况,”凯瑟琳说,“你等会儿再回来,亲爱的,他能回来的,对吧,医生?”
“能,”医生说,“到时我会让人去叫。”
我走出门,穿过通道,去凯瑟琳生下小孩后要住的病房。我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环顾病房。我刚才出去吃午饭的时候买了一份报纸,塞在大衣里面。我看了报纸。外面天渐渐黑了,我把灯打开看书。过了一会儿,我不想看书,就关掉灯,看着外面漆黑一片。医生为什么还没有让人来叫我?也许我不在反而更好,他可能想让我离开一阵子。我抬起手表看了看,如果他再过十分钟还没有差人来叫我,无论如何,我也要过去。
可怜、可怜我亲爱的凯特!这是睡在一起的代价,这是陷阱的终点,这是人们相爱的结果。感谢上帝,毕竟还有气可以吸。在还没有麻醉气的时候,不知道要痛成什么样子?一旦阵痛开始,女人就像进入了磨坊饮水槽。凯瑟琳在怀孕期间一直很开心,还不错,她甚至没有恶心过。到了这个最后时刻,她却要遭受这么大的罪。现在麻烦终于找上她了,该来的终究躲不掉。见鬼去吧!我们结婚五十次,每次的结果将是相同的。要是她死了呢?她不会死的,现在人们生小孩不会死的,这是所有丈夫的想法。是的,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在受难。首次分娩通常是很慢的,她很难受倒是真的。日后,我们会说到这个经历有多么难受,凯瑟琳会说也不是那么难受。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能死,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能死,我告诉你,别胡思乱想了,就是很难受,这是大自然对她的考验。这是她第一次分娩,总是比较慢的。是的,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有什么理由要死?不就生个孩子吗?这是米兰那些美好夜晚的副产品。孩子真麻烦,出生就这么难,以后还得抚养,也可能会喜欢上他。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会死的。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会的,她没事。但万一她死了呢?她不能死。但万一她死了呢?嘿,要是真这样,我该怎么办呢?万一她死了呢?
医生走了进来。
“怎么样,医生?”
“不行。”他说。
“什么意思?”
“就那样。我做了一个检查,”他详细介绍了检查结果,“然后就等着看情况,但还是不行。”
“你有什么建议?”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用产钳,可能会撕裂,有些危险,也可能伤到孩子;另一个是剖宫产。”
“剖宫产有危险吗?”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和正常顺产差不多。”
“你亲自做吗?”
“是的,我得先做一些准备工作,还得找助手,可能需要一个小时,也许会短一些。”
“你有什么想法?”
“我建议剖宫产。如果是我的妻子,我会让她做剖宫产。”
“有后遗症吗?”
“没有,只有疤痕。”
“会感染吗?”
“还不如用产钳容易感染。”
“要是就这样等着呢?”
“最终可能还是躲不掉。亨利太太体力透支了,越早手术越安全。”
“那就尽快手术吧。”我说。
“我去下指示。”
我走进产房。凯瑟琳躺在台子上,盖着被单,脸色很苍白,她累了。
“你有没有跟他说可以手术?”
“有。”
“那就好,一个小时就够了。我快不行了,亲爱的。我撑不住了,把那个给我,没用,不管用!”
“深呼吸。”
“好。哟,已经不管用了。没用。”
“再拿一个气瓶来。”我对护士说。
“这个气瓶是新的。”
“我出丑了,亲爱的,”凯瑟琳说,“已经不管用了。”她哭了起来,“哦,我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想制造麻烦,现在我快完了,我受不了了,它不管用。哦,亲爱的,根本不行。老是这么痛,我干脆死了算了。求你了,亲爱的,你能让它不要痛吗?哦哦哦!”她戴着面罩,一边吸气一边抽泣,“不管用。没用了,没用。别怪我,亲爱的,请不要哭。别怪我,我受不了了。亲爱的,你真可怜。我爱你,我会好起来的,我会没事的。他们不能再帮我想点办法吗?帮帮我!”
“我来。我转大一点。”
“快,给我。”
我一直转,她用力吸气,深深地吸,抓面罩的手渐渐放松了。我关掉气瓶,把她的面罩摘下来。她终于缓了过来,像刚刚死里逃生。
“挺好,亲爱的。哦,你对我真好。”
“你很勇敢,但我不能总是这样,会害死你。”
“我不再那么勇敢了,亲爱的。我已经崩溃了,我自己明白。”
“每个人都这样。”
“但实在很可怕。总是痛,肯定要崩溃。”
“再过一个小时就都好了。”
“挺好的。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保证你不会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抛下你,但我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别胡说。每个人都会这样说。”
“有时,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你不能死。”
“要是万一呢?”
“我不会让你死。”
“快给我,给我!”
马上,她又说:“我不会死,我不会让自己死掉。”
“你当然不会。”
“你会陪着我吗?”
“我不想看。”
“不用看,就在那里待着。”
“好,我会一直待在那里。”
“你对我真好。快,多给我一点。不管用了!”
我转到三,接着转到四。我盼望医生能回来。看到“二”上面的数字,我都感到害怕。
最后,另一个医生带着两个护士来了,他们把凯瑟琳抬到一只轮式担架上,我们马上出门。担架很快穿过通道,进入电梯,太拥挤了,大家都不得不往墙上贴,电梯向上走,然后门打开,我们走出电梯,装橡胶轮子的担架穿过通道,到了手术室。医生戴着帽子和面罩,我认不出来。还有另一个医生,还有好几个护士。
“赶快给我气,”凯瑟琳说,“赶快!哦,医生,拜托,给我多一点,让我吸个够!”
一个医生往她脸上套了面罩,门开着,我朝里面看,手术室里很明亮,像个小剧场。
“你可以从那扇门上去,在那里坐着。”护士对我说。栏杆后面有长凳,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灯光。我看着凯瑟琳。她脸上还套着面罩,她现在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向前推。我转身走了,穿过通道。两个护士正急忙朝看台的入口跑。
“是剖宫产,”一个护士说,“要做剖宫产手术。”
另一人笑着说:“我们刚好赶上了。是不是很走运?”她们走进那扇门,上了看台。
另一个护士也走了过来,她也急急忙忙的。
“你赶快进去,进去吧。”她说。
“我就待在外面。”
她急忙走进去。我在通道里踱来走去。我不敢进去。我朝窗外看。天很黑,但顺着从窗户透出去的灯光,我看见天在下雨。我走进通道远端的一个房间,有一个玻璃盒装着几个瓶子,我看着瓶子上的标签。然后,我走出来,站在空****的通道里,看着手术室的门。
有一个医生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护士。他手里拿着东西,看上去像一只刚被剥了皮的兔子,从走廊匆匆过去,进了另一扇门。我走到那扇门口,发现他们在房间处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医生把他抱起来让我看,他一只手抓着他的脚后跟,另一只手拍他。
“还好吧?”
“好得很,五公斤。”
我对他没什么感觉,他似乎与我无关,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你生了儿子,不感到骄傲吗?”那个护士问。他们给他洗澡,然后把他裹起来。我看到了黑色的小脸和一只黑色的小手,但我没有看到他动,也没有听到他哭。医生又在他身上忙活了一阵,他看起来很沮丧。
“不,”我说,“他差点就害死了他的妈妈。”
“那不是小家伙的错。难道你不想要儿子吗?”
“不想。”我说。医生还在他身上忙活着。他拧起他的脚,拍了他好几下。我等不及了,于是走到外面的通道里去。我现在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走进门,走到看台上。坐在栏杆边的护士招手让我过去,我摇了摇头,我看得够清楚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看起来像死人一样,脸色苍白,她的脸庞我只看到一部分。医生正在灯光下缝合伤口,伤口很长,刚才肯定用钳子扩张过,边缘很厚。另一个戴面罩的医生给她做麻醉,旁边有两个戴面罩的护士在帮忙递东西。这个场面感觉就像是在宗教裁判所。我知道,要是我仔细看,我可以看到一切,但我没有,我很高兴。我不认为我可以看着他们切,但我看到医生缝线的速度很快,双手很灵活敏捷,像鞋匠似的,伤口很快就拱起来,像一条楔形的山脊,我很高兴。伤口缝合好后,我走进通道,又在那里踱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
“她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了吗?”
他看起来很疲倦。
“我看到你缝合伤口,切口看起来很长。”
“你觉得长吗?”
“长。伤疤会消下来吗?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轮式担架推了出来,迅速穿过通道,走向电梯,我跟在旁边一起走。凯瑟琳不断地呻吟。到了楼下,他们把她推进病房,把她放到**。我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病房里留了一个护士。然后,我起身站在床边,病房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你好,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非常微弱,有气无力。
“你好,亲爱的。”
“婴儿长什么样?”
“不要说话。”那个护士说。
“男孩,块头很大,皮肤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到护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太累了,”凯瑟琳说,“痛死了。你没事吧,亲爱的?”
“我很好,不要说话。”
“你对我真好。哦,亲爱的,我痛得受不了。他长什么样子?”
“像一只皮肤黝黑的兔子,脸满是皱纹,像老头。”
“你必须出去,”那个护士说,“亨利夫人不能说话。”
“我在外面。”
“出去找点吃的吧。”
“不用,我就在外面。”我吻了凯瑟琳一下。她脸色苍白,差不多虚脱了。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我对那个护士说,她和我一起来到外面的通道。我又走了一小段路。
“孩子怎么样了?”我问。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
“他们没办法让他呼吸,可能是脐带绕了脖子。”
“也就是说他死了,对吗?”
“对。真可惜,多好的大男孩!我以为你知道。”
“不知道,”我说,“你回去吧,麻烦你照顾我太太。”
我坐在椅子上,旁边有一只桌子,护士的报告用夹子夹着,挂在桌子边。我朝窗外看,我什么也看不见,外面一片漆黑,趁着窗口的灯光,我看到窗外在下雨。好吧,孩子死了,所以医生才那么有气无力。但是,刚才在病房里,他们为什么要那样?他们可能以为他会活过来吧。我不相信宗教,但我知道他应该受过洗礼。但是,他就没有呼吸过,他没有,他没有活过,他的生命只存在于凯瑟琳的肚子里。我以前能感觉到他经常蹬腿,但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感觉到了,可能是他脖子被缠住了。可怜的孩子,我真希望我跟他一样被勒死了。没有,我没有。早死早了,就不用遭受这样的折磨。凯瑟琳可能会死,这是我造成的,我真该死,一辈子就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活着,始终来不及弄明白。他们让你生下来,然后告诉你一些规矩,然后找到一个借口,就杀了你。像艾莫一样,或者像里纳尔迪一样,现在他是染了梅毒,但不管怎么样,最后都难逃一死。你不用有什么疑问,你就等着吧,他们总会杀了你的。
有一次我去野营,我往火堆里面添了一根木头,木头上面有很多蚂蚁。木头着火以后,蚂蚁都往中间段跑,可是中间段正是火烧得最旺的地方,然后它们就掉头向两头跑。后来,两头的蚂蚁太多,就纷纷掉进了火里面。有些蚂蚁逃了出来,但它们已经快烧焦了,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结果,大多数还是朝火里冲,然后又回到两头,在没火的地方挤成一团,最后又有很多掉进了火里。我记得我当时觉得那简直是世界的末日,那是我成为救世主的绝佳机会,我原本可以把那根木头从火里抽出来,扔到地上让蚂蚁逃生。但我没有,我只是把一杯水泼到木头上,这样我就可以用空杯子装威士忌。其实,那杯水并没有救了蚂蚁,那点水变成了蒸汽,反而蒸熟了许多蚂蚁。
此时,我坐在通道里等着凯瑟琳的消息。护士没有出来,所以,过了一会儿,我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往里面看。我一开始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通道里灯太亮,里面感觉很暗。然后,我看到护士坐在床边,凯瑟琳的头靠在枕头上,她盖着床单,身体挺直。护士伸手指放到嘴唇上,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她怎么样?”我问。
“她没事,”护士说,“你可以先去吃晚饭,吃完再回来。”
我穿过通道,然后下楼,走出医院的门,在雨中沿着黑暗的街道走到咖啡馆。咖啡馆里面灯火通明,有许多人,每张桌子都有人。我找不到地方坐,一个服务员走过来,拿着我淋湿的大衣和帽子,指了一个地方给我,同一张桌的对面是一个老头,他在一边喝啤酒,一边在读晚报。我坐下来,问服务员今天晚上的推荐菜品是什么。
“炖牛肉,但已经卖完了。”
“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火腿鸡蛋、奶酪鸡蛋,或者德国酸菜。”
“我中午刚吃过酸菜。”我说。
“没错,”他说,“我记得,你今天中午吃的就是酸菜。”这是个中年男人,头顶有一块秃了,把周围的头发梳上去盖住。他面相挺慈祥的。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火腿鸡蛋还是奶酪鸡蛋?”
“火腿鸡蛋吧,”我说,“还有啤酒。”
“小杯?淡的?”
“对。”我说。
“我记得,”他说,“你今天中午也是喝小杯淡的。”
我吃了火腿鸡蛋,喝了啤酒。火腿和鸡蛋放在圆盘子里,火腿在下面,蛋在上面。很烫,吃了第一口,我就马上要喝啤酒,冷却一下。我太饿了,我又叫服务员再来一份。我喝了好几杯啤酒。我什么也不想,却看了对面那个人举着看的报纸,那则消息说英国的阵地被突破了。那个人意识到我在看他的报纸,就把报纸折起来。我想过向服务员要一份,但我根本静不下心来。咖啡馆里很热,空气不好。咖啡馆里的许多人都相互认识,有几张桌子都开着牌局。服务员们忙着把饮料从酒吧送到各张桌子。又有两个人进来,他们找不到地方坐。他们站在我那张桌子的对面。我又叫了一瓶啤酒,我还不想走,回去医院还为时过早。我努力什么也不去想,想彻底冷静下来。那两个人站了一会儿,但没有人走,所以他们自己走了。我又喝了一杯啤酒,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一大堆碟子。我对面的那个人摘下眼镜,放到盒子里,把报纸折起来,放到口袋里,拿着酒杯,朝四周张望。突然,我意识到我得回去了。我喊来服务员,付了账,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出门。我冒着雨走到医院。
我刚上楼,一个护士就从通道里朝我走来。
“我刚打电话去饭店找你。”她说。我的心突然沉下来。
“怎么了?”
“亨利太太刚才大出血。”
“我能进去吗?”
“不,还不行。医生和她在一起。”
“有危险吗?”
“非常危险。”那个护士走进手术室,关上门。我在外面的通道里坐着。我的脑子彻底空白,我什么也不想,我想不起来了。我知道她要死了,我祈祷她别死。别让她死啊,上帝,求求你,别让她死。如果能让她别死,让我干什么都可以。求你了,求你了,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你了,求求你,别让她死。上帝,让她别死。如果你不让她死,你让我怎么样都行。你带走了孩子,好吧,没关系,但别让她死。孩子没了就没了,但不要让她死。求你了,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
护士打开门,用手指示意我进去,我跟着她走了进去。我进去的时候,凯瑟琳没有抬头。我走到床边,医生站在另一边。凯瑟琳看到我,笑了。我趴在**哭了起来。
“可怜的宝贝。”凯瑟琳说。她的声音很轻,脸色非常苍白。
“你没事的,凯特,”我说,“你会没事的。”
“我要死了,”她说,然后,歇了一下又说,“我不要死。”
我拉起她的手。
“别碰我。”她说。我放开她的手,她笑了。“可怜的宝贝,你想碰就随便吧。”
“你会没事的,凯特。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
“我本来想给你留一封信,怕万一,但我没有写。”
“你要我找个神父或什么人来看你吗?”
“我只要你。”她说。然后,她歇了一下又说:“我不怕,我只是恨。”
“你不能说这么多话。”医生说。
“好吧。”凯瑟琳说。
“你要我做什么吗,凯特?你需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凯瑟琳笑了,说:“不用。”然后,稍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一起做的事情,你不要跟别的姑娘做,好吗?我们说过的话,你不会再跟人家说吧?”
“不会。”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找个姑娘。”
“我不要。”
“你说得太多了,”医生说,“亨利先生必须出去,他可以晚点再来。你不会死的,你别这么傻。”
“好吧,”凯瑟琳说,“我每天晚上都会来陪你过夜。”她说话已经很费劲了。
“请你出去,”医生说,“你不能说话。”凯瑟琳向我眨眨眼,脸色极其苍白。“我就在外面等着。”我说。
“别担心,亲爱的,”凯瑟琳说,“我一点也不害怕。都是作弄人的把戏。”
“亲爱的,你很勇敢。”
我在外面的通道里等着,我等了很久。护士走出门,来到我的身边。“我想,亨利太太,”她说,“恐怕已经不行了。”
“她死了吗?”
“没有,但她已经昏迷了。”
看来她又大出血了,他们止不住。我走进去,想在凯瑟琳的最后时刻陪着她。她没醒过来,没过多久就死了。
在外面,在通道里,我跟医生说:“今天晚上,我能做什么吗?”
“没有,没什么可做的了。我能送你去饭店吗?”
“不用,谢谢。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没关系,”我说,“什么也不用说。”
“晚安,”他说,“我不能送你回饭店吗?”
“不用,谢谢。”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说,“手术……”
“别提了。”我说。
“我真的希望能送你回饭店。”
“不用,谢谢。”
他从通道走了。我朝门走去。
“你现在不能进来。”一个护士说。
“怎么不能?”我说。
“你还不能进来。”
“你滚蛋,”我说,“你们俩都滚。”
但是,我把她们赶了出去,关上了门,关掉了灯,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我就像在跟一尊雕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也走了,我离开了医院,在雨中走回饭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