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轻轻关上街门,踏着脚走过漆黑的过道。如果是生人,在这间屋子里是看不清路的。但是她对这里每件东西的位置都一清二楚:帽架在什么地方,摆杂物的桌子在什么地方,楼梯在什么地方,她全了如指掌。她手里拿着一张晚报,为了不扰乱阿基,轻手轻脚地打开厨房门。她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但是却没有出声。她把提篮拿到滴水板前边,把篮子里的东西——土豆、一个菠萝碎块罐头、两个鸡蛋和一块鳕鱼——放在板子上。

阿基正在厨房桌上写一封长信。他把他妻子用的紫墨水推在一边,使用自己最好的一瓶蓝黑墨水。他用的笔是拥有狭长墨槽的钢笔。他写得很慢、很小心谨慎,有时一个句子先在另一张纸上起好稿,然后才抄在信纸上。老太太站在污水池旁边看着他,等着他首先讲话。尽管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呼出的气息有时却带着小哨的声音。最后,阿基把笔放下。“怎么样,亲爱的?”他说。

“哦,阿基,”老妇人喜形于色地说,“你猜怎么着?查姆里先生死了。叫人打死了。”她又补充说,“已经登报了。莱文也死了。”

阿基看了一会儿报纸。“真可怕,”他心满意足地说,“还死了一个别的人。真是一场大屠杀。”他仔细读着这段新闻。

“真没想到,咱们诺维治会发生这种事。”

“他是个坏蛋,”阿基说,“但是现在他人已经死了,我也就不便说他的坏话了。他把我们牵扯进了一件让我感到羞愧的事。我想,今后咱们住在诺维治没有危险了。”阿基的脸上现出极端疲倦的神情,看了看他用工笔小字写的三张信纸。

“哎呀,阿基,你把自己累坏了。”

“我想这封信会把事情都澄清的。”阿基说。

“给我念念,亲爱的。”老妇人说。她背靠着污水池,非常耐心地等着自己的老伴读信,一张恶毒的、皱皱巴巴的老脸露出一种温柔多情的样子。阿基开始读信。开始时,他读得很慢,不是很顺畅,但是读了几句,就从自己的声音里取得了信心。他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衣领。“主教大人钧鉴……”他读道,“我现在给您写一封正式信件,因我不愿叨冒和您旧日的交谊。”

“就这么写,阿基,真没有人比得上你。”

“这是我第四次给您写信……与上次相隔约十八个月。”

“有那么久吗,亲爱的?那次是我们到克拉克顿旅行回来。”

“约十六个月……我完全了解您上次复信的内容。您认为我的事情已受宗教法庭正式审理,早已结案。但如果您能认识到我如何身受冤屈,主教大人,您的正义感一定会叫您竭尽全力,重新开庭听我申诉的。如果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只会认为是生活中的一个小节,而我却因此而含冤终身。尤有甚者,即此小节过失也是枉加在我头上的。”

“写得太好了,亲爱的。”

“下面我就转入具体情况:主教大人,请您想一下,一个旅馆的女仆一年以前在一间黑暗屋子里见过一个人(根据她的证词,她承认当时那人没有允许她拉开窗帘),一年之后她在法庭上如何能发誓证明这是同一个人呢?至于看门人的证词,我当时在法庭上就提出疑问:是不是上校和马尔克·艾格尔顿太太对这人行了贿。但法庭不允许我提出这个问题。这种根据诽谤、误解和假证而定的罪,您认为公正吗?”

老妇人又怜悯又有几分骄傲地笑了:“这是你写得最好的一封信了,阿基。”

“主教大人,人所共知,马尔克·艾格尔顿上校在教区宗教会议上是我的死敌,法院这次调査可以说是他一手挑唆起来的。至于马尔克·艾格尔顿太太,则是一条人所不齿的母狗。”

“这么写好吗,阿基?”

“亲爱的,有时候一个人被逼到死胡同里,只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往下我就把我过去的证词再仔细申述一遍,但是这回我把论据提得尖锐多了。最后,我用世俗的人能理解的道理为自己申辩。”这一段他已经背得下来了,于是他就以他的妻子为对象慷慨激昂地讲起来,一对深陷的、疯狂的、好像圣徒似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主教大人,即使那人的假证和受人贿买的证词都实有其事,那又怎样呢?难道我犯的是不可原宥的罪恶,难道我就应该为此终生忍受折磨,失去生计,甚至得靠着不体面的手段才能养家糊口?人是由肉体和灵魂两部分组成,这一点再没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主教大人,就是您,我也在寻欢作乐的场所看见过。即使像我这种穿着教衣的人偶然犯了一点儿情欲过失也是可以原谅的,连您自己,主教大人,当年肯定也是个**的老手。”他说话说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停了下来。两个人又恩爱又敬畏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

阿基又接着说:“下面我打算写一点儿关于你的事。”他看了看他妻子身上拖到地面的黑裙、肮脏的上衣和满是皱纹的黄脸。从他的表情看,没法不承认他的感情是非常非常纯洁的。“亲爱的,”他说,“我不知道我会落到什么田地,如果——”他开始给信件的下一段打腹稿,一边往纸上写一边大声朗读。“在这漫长的考验——不,漫长的困苦折磨中……如果没有我的爱妻的支持,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自己会落到什么田地。她对我非常信任、矢无二心,不,她对我矢志不渝、诚心相待。而我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竟遭到马尔克·艾格尔顿太太的诋毁、鄙视,倒好像上帝只选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去侍奉他似的。这次审判至少教会了我区分朋友与敌人。但就是在审判中,我妻子的证词,一个相信我、热爱我的人的证词,却抵不过那些谎言和诽谤,根本未受到重视。”

老妇人俯过身来,眼睛里闪着骄傲和得意的泪水。她说:“太好了。你觉得主教的夫人会读到你的信吗?噢,亲爱的,我知道我该上楼去打扫打扫房间,可能有些年轻人要到这儿来了。可是我就是舍不得离开你,亲爱的。我要在这儿陪着你待一会儿。你写的东西叫我觉得自己非常圣洁。”说着,她一屁股坐在污水池旁边的一把硬椅子上,看着她丈夫的手在纸上移动,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在屋子里浮动的可爱幻影,过去她从来不敢希冀看到它,现在却被她捕捉到手了。“亲爱的,最后我还准备这样写,”阿基说,“在这充满伪证的无情世界里,有一个女人始终是我生活的铁锚,有一个女人我始终可以信赖,直到我生命的尽头,直到我走上生命的彼岸。”

“他们应该惭愧死的。”她哭了起来,“唉,阿基,他们怎么会那么对待你呢?但是你写的话是真的。我决不离开你。我决不离开你,至死也不离开。永远、永远同你在一起。”在这两人这样互相盟誓的时候,他们的两张邪恶、苍老的脸彼此凝望着,脸上流露着为崇高爱情感召出的信任、敬佩和甘愿忍受痛苦折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