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1 / 1)

“我们成功了。”派尔说。即使在疼痛之中,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我而言,衰老的年龄,一个编辑职位,无边无际的孤独;于他而言,我只知道现在说还太早。我们在寒冷中安心地等待着。在通向西宁的公路上,忽然燃起一团火来,红光四射,火苗愉快地跳跃,仿佛是在庆祝着什么。

“那是我的车。”我说。

派尔说:“真是羞愧,托马斯。我最讨厌看到别人糟蹋东西。”

“油箱里应该还剩下一点儿油,他们正好拿来烧车。我很冷,你冷吗,派尔?”

“冷得不能再冷了。”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平躺在公路上,会是怎样?”

“再过半小时吧。”

“我整个身子都压在你身上了。”

“我承受得住,我还年轻。”他本想说得幽默一些,但听起来却跟水里的泥巴一样冷。我本想向他道歉,因我的疼痛而使我的语气不佳,但这时,疼痛再次袭来。“你年轻,好吧。你等得起,不是吗?”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托马斯。”

我们好像在一起度过七个夜晚了,但他对我的了解,还不如他对法语的了解多。我说:“你别管我的话,我会更好。”

“那样我就无法面对凤了。”他说,这个名字一说出口就好像一个银行家喊出了一声标价。我立即应战。

“所以说,救我,是为了她。”我说。令我的嫉妒显得更为荒唐、丢脸的是,我只能用最低沉的耳语声来表达——它没有音调,而嫉妒是需要拿腔拿调的。“你认为这些英雄的行为会帮你博得她的欢心。那真是大错特错。除非我死了,你才可以拥有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派尔说,“当你在爱情里遇到对手时,就应该公平地去竞争,仅此而已,没别的意思。”这是事实,我想,不过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天真。恋爱时是希望自己成为别人心目中的样子,是让别人去爱你自己伪造出来的高尚形象。恋爱中我们是没法儿顾及尊严的——最勇敢的行为不过是当对方是观众来进行表演而已。也许我已不再爱着什么人了,不过这些道理还是记得的。

“如果断腿的是你,我会扔下你不管的。”我说。

“噢,不,你不会的,托马斯。”他补充说,语气里带着让人无法忍受的自满情绪,“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气得直想从他身上移开,自己撑着站起来,但是疼痛又回来了,像一列火车在隧道里那样奔袭而来,在陷入到水里之前,我又重重地倚在他身上。他用双臂抱住我,把我抱起来,然后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我拖向田埂和路边。到达田埂下方之后,他将我放下,让我仰面平躺在浅浅的泥地里,疼痛退去,我睁开眼睛,舒了一口气,这时我只能看见满天星星的复杂密码——一种我无法解读出来的异国密码:这些不是我家乡的星星。派尔的脸伸向我的上方,遮住整个星空图景。“我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看看,托马斯,去寻找巡逻队。”

“别傻了,”我说,“他们都没耐心去弄清楚你是谁,就会把你打死的。如果你没被越盟的人捉住的话。”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不能在水里躺六个小时。”

“那就把我放在路上好了。”

“把轻机枪留给你好像没什么用处吧。”他有点儿怀疑地问道。

“当然没用。如果你决心成为一个英雄,至少要从稻田里慢慢通过。”

“那样的话,巡逻车过去时我会来不及发出信号的。”

“你又不会说法语。”

“我会大声喊‘我是法国人’。别担心,托马斯。我会小心的。”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他就已经走远,超出耳语所能及的范围——他尽可能静静地移动,不时停顿下来。借助汽车燃烧的火光,我看得见他,没人放枪。没过多久,他便走到火焰的另一边去了,之后他的那些足迹便被寂静填满。噢,是的,他确实很小心,就像他上次小心划船顺流而下直到发艳那样,他的那种谨慎很像是男孩儿冒险故事中的英雄,他对自己的谨慎又很自豪,如童子军的徽章那样珍视,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冒险故事里的荒谬与虚无色彩。

我躺下来,仔细听着越盟或者巡逻队的枪声,但是没人放枪——也许派尔要走一个小时,或者更久,才能到达哨岗,如果他能够安全抵达的话。我转过头去,望向我们刚才所在的哨岗,只剩下一堆泥巴、竹子和支柱,汽车燃烧的火焰逐渐变低,这些东西好像也变矮了。痛苦消失后,有一片宁静——仿佛精神的“停战日”,我很想高歌一曲。我想,这是多么奇怪啊,经历这样惊险的一夜,像我从事这样职业的人却只能将之浓缩为两行新闻——这不过是个平常又普通的夜晚,唯一奇怪的事情是我自己。这时,我听见一阵低沉的哭泣声从那座废墟般的哨岗里传来。其中一个哨兵肯定还活着。

我想:“可怜的家伙,如果我们的车子没在这个哨岗附近抛锚,当他听见扩音器第一次喊话时,他本来可以投降的,其他人都是那么做的,或者干脆逃跑。但我们在那里——两个白人男子,我们手里端着轻机枪,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等我们离开时,那时已经太迟了。”对于那个黑暗中的哭声,我是有责任的:我曾为自己的超然态度而自豪,我是不属于这场战争的,但那两个人的创伤却是我造成的,也可以说是我扣动的轻机枪的扳机,就像派尔曾想开枪打死他们一样。

我费了很大劲,才翻过田埂,走上公路。我想到他那边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分担他的痛苦。但我自身的疼痛却将我推了回来。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哭声了。我静静地躺着,什么都听不见,屏住呼吸,向着我并不相信的上帝祈祷:“让我死掉吧,或者晕过去也行。让我死掉吧,或者晕过去也行。”之后,我想我是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直到我梦见我的眼皮都冻在一起,有人插入一个凿子将他们分开,我想提醒他们不要伤到下面的眼球,但是又说不出话来。凿子钻进来了,那是一支火把,火光映照在我的脸上。

“我们成功了,托马斯。”派尔说。他的这句话我记得,不过却不记得派尔后来向别人所描述的——他说我不停地向着错误的方向挥手,告诉他们哨岗里还有一个人,让他们必须去找找看。不管怎样,我不是派尔那样多愁善感的人。我了解我自己,知道我自私的程度。我没法儿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是我最大的心愿),如果有人在痛苦之中,让我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的话。有时候,天真的人会将其误解为我是个不自私的人,而我所做的无非是牺牲很小的利益而已——这次则是稍微推迟了他们检查我伤口的时间——去换取一种更大的利益,享受到一种心灵的平静。我真正做的,完全是在为自己着想。

他们回来告诉我,那个男孩儿已经死了,我很高兴——在那针吗啡注射到我腿里之后,我甚至无须忍受更大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