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外边滞留了一个星期。热病过了三天才减退,他又休息了两天才能勉强上路。他没有再见到尤塞夫。

车子驶进市区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月光下,房屋像是白森森的人骨;静静的街道从两旁延伸出去,好像骷髅伸着两只枯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如果他是回到一所空居,他知道自己会非常恬适的。他非常疲劳,不想打破午夜的宁静。他知道绝不可能指望露易丝这时已经入睡、绝不可能指望在他出门在外的这几天家里的气氛会变得松快起来,露易丝也不会像他在一次梦境中看到的那样无忧无虑、高高兴兴。

小仆人在门口摇动着手电筒;青蛙在草丛里咯咯地叫个不停;野狗对着月亮嗥叫。他回到家里来了。露易丝搂住他;桌子上已经摆好夜宵的餐具;佣人出出进进地往屋里搬行李;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谈个不停,尽量让忙乱的气氛延续下去。他谈论佩培尔顿、克雷神父,也提了一下尤塞夫,但是他知道,迟早他一定要问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他想试着吃点儿东西,但是他非常累,一点儿也没有胃口。

“昨天我清理了他的办公室,写好了报告——事情这样就算完了。”他沉吟了一下说,“这就是我的全部新闻了。”接着,又很勉强地补充了一句:“家里怎么样啊?”他很快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转向别的地方。也许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她会笑一笑,模棱两可地回答一句“不错啊”,接着就把话头岔开,谈起别的事情来。但是他从她的嘴角上看出来,他是不会这么幸运的。刚刚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但是事情并没有一下子就爆发——且不管究竟是一件什么事。露易丝说:“噢,威尔逊很会关照人。”

“他很不错。”

“他很聪明,不该做他现在的工作。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跑到这个地方来当个小职员。”

“他对我讲他是糊里糊涂地跑到这里来的。”

“从你走了以后,我好像还没有同别的什么人谈过话,除了小佣人和厨子。噢,还有哈里法克斯太太。”从她的话声里听得出,危险点已经接近了。同过去一样,尽管毫无希望,他还是想躲过去。他伸了一个懒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这场热病弄得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像块烂布头。我想我该上床了。已经快一点半钟了,明天早晨八点我还得上教堂。”

她说:“蒂奇,你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想吗?”

“你指的是什么,亲爱的?”

“船票的事。”

“别发愁。我会想个办法的,亲爱的。”

“你还没有想出来吗?”

“没有。我有几个主意,我正在考虑怎么做。就是一个借的问题。”200、020、002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鸣响。

“可怜的爱人,”她说,“别为这个发愁了。”她把一只手贴在他的面颊上,“你累了。你刚刚害过热病。我不惹你心烦了。”她的手、她的话把所有的防线都打破了:他本来想她会落泪,可是却发现眼泪涌上了自己的眼眶。“上去睡觉吧,亨利。”她说。

“你不上去吗?”

“我还有一点儿事要做。”

他仰面躺在蚊帐里等着她。他忽然想,她是爱他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想了。可怜的爱人,她是爱他的:她也是一个人,也有自己的责任感,她不只是受他抚爱、关怀的对象。他更深地感到自己的失败与无能。从班巴回来时,一路上他想来想去只是一个事实——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个人能够借钱给他,也愿意借钱给他,那两百英镑,但这是一个他绝对不能向其伸手的人。当初如果接受了葡萄牙人的贿赂,就安全多了。他无可奈何地逐渐打定主意,决定明白告诉她:钱是借不来的,至少今后六个月,直到他休假以前,她必须待在这里。如果他刚才不那么累,在她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对她说了,事情现在也就完了。但是那时候他退缩了,而她又是那么体贴,现在再让她失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困难了。这所小房子里鸦雀无声,但是房子外边饥饿的野狗却不断吠叫、悲嗥。他用胳膊肘支着身躯,倾听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凄凉的感觉,这样一个人躺着、等着露易丝上床;从来都是露易丝第一个躺在**的。他觉得心神不定,有一种不安的预感,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梦境:他怎样在门外倾听,拼命敲门,却始终得不到回答。他从蚊帐里费力地爬出来,赤着脚跑下楼去。

露易丝正在桌子前边坐着,面前摆着一个拍纸簿,但是除了一个名字外,她在纸上什么还都没写。飞蚁在灯泡上撞击着,把翅膀甩在桌面上。灯光照耀的地方,斯考比看到她头上的一些白发。

“你怎么啦,亲爱的?”

“一切都太安静了,”他说,“我怕出了什么事。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佩倍尔顿自杀,弄得我心神不宁。”

“你真是胡思乱想,亲爱的,那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咱们身上。咱们是天主教徒。”

“是的,一点儿不错,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他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头发上。从她的肩膀上面,他只看到她写在信纸上的几个字:“亲爱的哈里法克斯太太……”

“你没有穿鞋,”她说,“沙蚤会钻进你皮肤里去的。”

“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他又重复了一句。他不知道纸上的斑迹是汗珠还是眼泪。

“听我告诉你,亲爱的,”她说,“你用不着再着急了。我一直在折磨你,折磨你。这也同热病一样,你知道,害过一阵就过去了。好了,现在它已经过去了——至少暂时不来了。我知道你弄不到这笔款,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我不做那次愚蠢的手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亨利。”

“这同哈里法克斯太太有什么关系?”

“她同另外一位太太弄到下一班轮船的一个双人客舱,那个女人临时走不成了。哈里法克斯太太想,我也许能补这个缺——只要她丈夫同经管船票的人说句话就成了。”

“下班船大概两个星期左右来。”他说。

“亲爱的,不要再为这件事伤脑筋了,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得告诉哈里法克斯太太一声。我正在写一封信,告诉她我不走了。”

斯考比很快地说——他想赶快把话说出口,这样就收不回来了。“告诉她,你能够走。”

“蒂奇,”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板起脸来,“蒂奇,请你不要答应你做不到的事。我知道你累了,害怕我和你吵闹,但是我不会吵闹的。我不能让哈里法克斯太太到时候下不来台。”

“你不会的。我知道我能够在什么地方借到这笔钱。”

“为什么你刚回来的时候不说呢?”

“我想把船票交到你手里,让你吃一惊。”

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高兴,她总比他希望看到的还要看得远一些。“你不再着急了吗?”她问。

“我不着急了。你高兴吗?”

“噢,是的,”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些迷惘,“我很高兴,亲爱的。”